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像一粒被风吹进角落的尘埃,蜷缩在教堂对面廉价公寓那扇污迹斑斑的窗后。玻璃冰冷,寒意透过指尖直刺骨髓。他望着那扇灯火通明、此刻正吞吐着“虔诚”人群的教堂大门。里面传出的唱诗声,经过石壁的扭曲放大,在湿冷的空气中嗡嗡震荡,钻进他的耳朵,却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反复扎刺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几天前,就在那圣坛前,在无数双被“感动”得泪光盈盈的眼睛注视下,瓦西里神父那双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洁的手,曾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拍得他几乎站立不稳。神父的声音洪亮而充满“慈爱”,每一个音节都像裹了蜜糖的毒药:
“阿廖申卡,我的孩子!你这小小的‘失误’,在主无边的恩慈面前算得了什么?‘吃亏是福’啊!想想那些在矿井下挣扎的灵魂!想想伏尔加河对岸忍饥挨饿的孤儿!你损失的这点薪资,正是涤荡你灵魂微尘的圣水!这是主借我的手,赐予你的‘福分’!” 神父环视着被他话语“感召”得频频点头的信众,脸上绽放出悲天悯人、仿佛自身也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牺牲般的神圣光辉,“想想你年迈的母亲!她若知你如此‘计较’,该多么痛心!‘毕竟是一家人’,教会就是你的家!为了‘家’的荣耀与安宁,这点‘奉献’,又算得了什么呢?”
阿列克谢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急促,胸口像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他猛地扯开自己破旧衬衫的领口。在那瘦骨嶙峋、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上,肩胛骨之间,赫然出现了一个铜钱大小的淤痕!那淤痕的颜色诡异,边缘泛着不祥的暗金,中心点则深紫近黑,正微微凹陷下去,仿佛皮肉之下,真有一枚无形的钉子,被瓦西里那只“慈爱”的手,用话语的锤子,狠狠地、不容抗拒地钉了进去!一阵尖锐的刺痛伴随着难以言喻的屈辱感,瞬间撕裂了他。他捂住嘴,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胃里翻江倒海。
“阿廖沙?” 一个轻柔得像怕惊动尘埃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斯维特拉娜,他的邻居,一个如同被遗忘在旧书页里、苍白而沉默的图书管理员。她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靠近,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散发着微弱草药苦涩味道的茶。她的目光落在阿列克谢后颈那片刺目的淤痕上,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悲悯。
“又是‘福音’的烙印?”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伏尔加河冬日河面的寒意。
阿列克谢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眼中燃烧着屈辱与不解的火焰:“斯维塔!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话…像诅咒一样刻在我身上?他满口的‘福分’、‘一家人’…可我只感到痛!钻心的痛!”
斯维特拉娜将茶杯塞进他冰冷颤抖的手中。她的指尖也冰凉。“阿廖沙,你看这雾里的教堂,” 她指向窗外那团血金色的鬼影,“像不像一座巨大的、金碧辉煌的绞架?瓦西里的‘福音’,就是那缠在所有人脖子上的湿毛巾。起初只是微凉,不以为意。渐渐地,它吸饱了水汽,越来越沉,越来越紧…等你感到窒息时,喉咙早已被勒出了血印,而你的膝盖,却早已习惯跪在泥泞里,连挣扎的念头都被他口中的‘道德’压得粉碎。”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古老的、令人心悸的预言感,“他说‘真正的道德用来律己’?呵…可他的‘律己’,就是把自己做过的每一桩肮脏事、每一个被他碾碎的灵魂,都用金箔仔细地裱糊起来,裱进他那本厚厚的‘功德簿’里,还要嫌红纸不够厚,金粉不够亮!当受害者在血泊里哀嚎时,他早已蘸着那血,在簿子上写满了‘圣迹’!”
仿佛是为了印证斯维特拉娜这令人毛骨悚然的预言,几天后,一个足以震动整个下诺夫哥罗德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浓雾弥漫的街巷里迅速传播开来——瓦西里神父的“功德簿”,那本传说中记载着他无数“善行”、被他本人称为“圣灵启示录”的厚重大书,将在圣血与荆棘教堂举行一场盛大的“圣物瞻仰”仪式!
消息一出,整座城市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穴。那些平日被瓦西里神父的“道德”绳索勒得喘不过气、却又对他奉若神明的小市民们,像嗅到腐肉的苍蝇般亢奋起来。圣像屏大街上人流汹涌,人们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朝圣般的狂热,推搡着,拥挤着,只为能挤进教堂,一睹那本据说凝聚了无上“神恩”的宝书,仿佛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沾上一点神父的“福气”,就能洗刷掉自己灵魂深处那点微不足道的“罪孽”,就能证明自己也是这“神圣”共同体中光荣的一员。
阿列克谢也被这股裹挟一切的洪流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卷进了圣血与荆棘教堂。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浓烈的廉价熏香、汗臭、还有无数人因激动而呼出的酸腐热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层粘稠的油膜,糊在每个人的口鼻之上。巨大的枝形吊灯投射下惨白的光,映照着一张张扭曲的面孔,那些面孔上写满了贪婪、谄媚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自我感动。他们拼命向前拥挤,伸长脖子,目光像钩子一样死死攫住高耸祭坛上那本被放置在水晶罩中的巨大典籍——瓦西里神父的“功德簿”。那书册的封面,竟是用某种暗红色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皮革鞣制而成,上面用粗大的金线绣着繁复扭曲的花纹,中央镶嵌着一颗硕大的、浑浊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深紫色宝石,宛如一只不眠的邪眼。
瓦西里神父身着华丽得刺眼的法衣,金线银线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他站在祭坛最高处,如同俯瞰蝼蚁的神只。他张开双臂,脸上洋溢着一种圣洁与威严完美融合的光辉,声音透过扩音器,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在拱顶下嗡嗡回响:
“看啊!主的羔羊们!这书页上闪耀的,是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是你们因着对主的虔诚、对本牧者的顺服、对‘福分’的欣然领受,而共同铸就的‘金身’!每一笔‘奉献’,每一次‘忍耐’,每一回对他人的‘宽容’(他特意加重了这三个词的语气),都在此化为了不朽的金字!这,就是我们共同通往天国的阶梯!” 他猛地提高了音调,带着煽动人心的力量,“你们的名字,已与圣徒同列!你们的‘牺牲’,主必纪念!你们的‘福分’,就在眼前!”
随着他这极具蛊惑性的宣告,那本“功德簿”在水晶罩内,陡然发生了令人骇然的异变!
书页上那些用金粉书写的名字——玛尔法、伊万、格里高利……一个接一个,像被赋予了邪恶的生命,开始剧烈地蠕动、膨胀!它们不再是平面的文字,而是变成了一个个鼓凸起来的、覆盖着黯淡金箔的肉瘤!这些肉瘤疯狂地搏动着,发出低沉而粘稠的“咕噜”声,仿佛有无数粘稠的液体在内部沸腾翻滚。紧接着,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那些鼓凸的名字肉瘤下方,对应的书页区域,开始渗出粘稠、漆黑、散发着刺鼻恶臭的油状物!这黑油迅速蔓延,如同活物般贪婪地吞噬着周围洁净的纸页,所过之处,纸张迅速变得焦黑、酥脆、腐朽!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叫,撕裂了教堂里狂热的喧嚣!声音的源头,是前排一个肥胖的商人,格里高利·波波夫。他刚才还在为瓦西里神父的演讲激动得浑身肥肉乱颤,此刻却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上,一个覆盖着黯淡金箔的肉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的眉心处顶破皮肤,疯狂地膨胀出来!那肉瘤的形状、大小,竟与“功德簿”上他那蠕动变形的名字一模一样!与此同时,一股粘稠腥臭的黑油,正从他的七窍——眼睛、鼻孔、耳朵、嘴巴——里汩汩涌出!
“不…神父…救…救…” 格里高利伸出肥短的手,徒劳地抓向祭坛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试图迈步,脚下却踩到了自己流出的黑油,一个趔趄,庞大的身躯像一座融化的肉山般轰然倒地。那覆盖着金箔的肉瘤还在他额头上搏动,而黑油已经迅速蔓延开,腐蚀了他的华服,浸透了他身下的地毯,发出“滋滋”的可怕声响,空气中弥漫开蛋白质烧焦和浓烈尸臭混合的恐怖气味。
这只是一个开始!
仿佛被推倒了第一块骨牌,整个教堂瞬间陷入了地狱般的景象!人群中,那些名字被瓦西里神父念到、或者在“功德簿”上蠕动起来的人,接二连三地发出惨嚎!玛尔法大婶,那个总是把“吃亏是福”挂在嘴边、到处宣扬神父“圣德”的老虔婆,她的后颈猛地爆开,一个金箔肉瘤顶了出来,黑油从她花白的头发里渗出;年轻的伊万,那个为了在神父面前表现“宽容”而忍气吞声、任由工头克扣他血汗钱的工人,他的胸口突然隆起一个巨大的、搏动着的金色鼓包,黑油浸透了他单薄的工装……惨叫声、肉体撕裂声、黑油腐蚀的滋滋声、还有人群因极度恐惧而发出的歇斯底里的推挤踩踏声,混合成一首地狱的交响曲!
“秩序!保持秩序!这是主的考验!是涤荡罪恶的圣火!” 瓦西里神父的声音依旧洪亮,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站在祭坛上,俯视着脚下这由他亲手导演的人间炼狱,脸上那悲悯神圣的面具终于彻底剥落,露出一种近乎陶醉的、冰冷而残酷的欣赏。他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举起双手,像是在指挥这场血腥的狂欢。“看!那些涌出的‘污秽’!那正是你们灵魂深处隐藏的罪孽!在圣光的照耀下无处遁形!唯有彻底焚烧、净化,方能…咦?”
他那慷慨激昂的“布道”戛然而止,陶醉的表情瞬间凝固,如同精美的瓷器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真正的、始料未及的惊慌,第一次爬上了他那张惯于表演“圣洁”的脸。
因为,就在那本疯狂蠕动、不断渗出黑油的“功德簿”上,在无数痛苦挣扎的名字中间,一个名字的金色笔迹,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褪色、变淡!那名字仿佛拥有某种抵抗的意志,拒绝被这邪恶的“功德”所吞噬同化。它顽强地闪烁着微弱却纯净的微光——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
更让瓦西里神父心惊肉跳的是,他感觉到自己法衣宽大的袖袍内衬里,那本从不离身、用于记录他真正“功绩”(包括如何巧取豪夺阿列克谢的工资、如何用言语构陷他人、如何与市政官员进行肮脏交易)的私人黑皮小册子,此刻正变得滚烫无比!那热度穿透了层层织物,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他的手臂上!一股同样粘稠、但颜色更为污浊、散发着硫磺恶臭的黑油,正不受控制地从那小册子的缝隙里渗透出来,浸湿了他的袖袍,甚至开始灼烧他的皮肤!
“不…不可能!” 瓦西里神父失声低吼,下意识地用手去捂那滚烫的袖口,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所有血色。他引以为傲的“双标”壁垒,他那将他人之“恶”裱糊成自己“善功”的魔法,似乎第一次,在某个微不足道的灵魂的微弱抵抗下,出现了致命的裂痕!这裂痕不仅威胁着他精心构筑的谎言圣殿,更开始反噬他自己那早已被黑油浸透的“金身”!
祭坛下的地狱景象仍在蔓延。金箔肉瘤在更多人的躯体上爆开,腥臭的黑油汇成小溪,在惊恐万状、互相践踏的人群脚下肆意流淌、腐蚀。惨叫声和哭嚎声几乎要掀翻教堂的拱顶。然而,在这片混乱的中心,阿列克谢却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他站在原地,没有金箔肉瘤在他身上爆裂,也没有黑油从他体内渗出。他只是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但眼神深处,那被瓦西里神父无数次“福音”钉穿灵魂的麻木和顺从,正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开始剧烈地崩裂、瓦解!
他看到祭坛上瓦西里神父那瞬间的失态和惊慌,看到了神父死死捂住袖口的狼狈动作。电光火石间,斯维特拉娜的话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炸响:“…他把自己做过的每一桩肮脏事…都用金箔仔细地裱糊起来,裱进他那本厚厚的‘功德簿’里…当受害者在血泊里哀嚎时,他早已蘸着那血,在簿子上写满了‘圣迹’!”
一股混杂着无与伦比的愤怒、被长久欺骗的屈辱和一丝绝境中迸发出的疯狂勇气的热流,猛地冲垮了阿列克谢心中那堵名为“顺从”的高墙!他不再是被钉在“福分”十字架上的羔羊!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不是为了宣泄痛苦,而是为了冲破这令人窒息的牢笼!他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用尽全身力气撞开身边因恐惧而呆滞或正在被黑油腐蚀的人体,不顾一切地冲向那高高在上的祭坛!他的目标,不是瓦西里神父,而是那本在水晶罩内疯狂蠕动、不断制造着人间惨剧的“功德簿”!
“拦住他!亵渎!这是对圣物的亵渎!” 瓦西里神父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他试图指挥旁边几个尚未被黑油波及、但已被眼前景象吓傻的执事。
然而太迟了。阿列克谢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在混乱中冲上了祭坛的台阶。他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高高举起旁边一个沉重的、用于插放巨大蜡烛的黄铜烛台,那粗壮的底座在惨白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致命的光泽。
“你的‘功德’!你的‘福音’!都下地狱去吧——!!!”
伴随着这声撕裂灵魂的呐喊,阿列克谢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沉重的黄铜烛台底座,朝着罩住“功德簿”的水晶罩,狠狠砸了下去!
“哐啷……!!!”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盖过了教堂里所有的惨叫和哭嚎!坚固的水晶罩应声而碎,化作无数锋利的碎片,如同冰雹般四散飞溅!
就在烛台底座即将砸中那本疯狂搏动的“功德簿”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本血皮金字的“功德簿”仿佛拥有生命般猛地向上弹开!书页疯狂翻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哗啦”声。与此同时,瓦西里神父袖中那本滚烫的私人黑皮小册子,也像是受到了致命的吸引,竟自行撕裂了他的袖袍,“嗖”地一声飞了出来!两本册子在空中诡异地相遇、碰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深渊的“噗嗤”声。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浓稠到极致的、如同熬煮了世间所有污秽与恶意的纯黑色粘液,从两本册子碰撞挤压的中心点,猛地喷发出来!这黑液不同于之前腐蚀人体的黑油,它更像是有生命的、流动的深渊本身!它迅速膨胀、蔓延,像一张遮天蔽日的、贪婪的巨口,瞬间吞噬了破碎的水晶罩碎片、沉重的烛台底座,甚至吞噬了祭坛上方那惨白灯光的一部分!光线被扭曲、吸收,祭坛周围迅速陷入一片不断扩张的、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阿列克谢首当其冲。他只感到一股冰冷、滑腻、带着无穷吸力的东西瞬间包裹了他的手臂,然后是半个身体。那感觉不是腐蚀,而是湮灭!仿佛构成他手臂的物质正在被分解、被同化、被拖入那纯粹的虚无之黑中!没有剧痛,只有一种灵魂被强行剥离、存在本身被彻底否定的、无法言喻的终极恐惧!
“啊!!!”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嘶吼,身体不由自主地被那黑暗的旋涡拖拽着向前倾倒。
就在他即将被那喷涌的纯黑彻底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冰冷、纤细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另一只尚在黑暗边缘的手腕!
是斯维特拉娜!不知何时,她竟也冲上了祭坛!她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紧抿,那双总是带着悲悯和洞悉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决绝。她纤细的身体在黑暗旋涡掀起的无形风暴中摇晃,如同狂风中的芦苇,却死死抓住阿列克谢的手腕不放。
“阿廖沙!看着我!” 她的声音尖利地穿透了那湮灭之黑发出的低沉嗡鸣,像一根冰冷的银针刺入阿列克谢濒临崩溃的意识,“别被它吞掉名字!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不属于他的簿子!”
她的另一只手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片东西——那是一片边缘粗糙、饱经风霜的白桦树皮,上面用某种深褐色的、仿佛干涸血迹的颜料,画着一个极其古老、线条简单却充满神秘力量的符文。斯维特拉娜毫不犹豫地将这片树皮狠狠拍在阿列克谢那只正被纯黑粘液吞噬的手臂上!
“嗤啦……!”
仿佛滚烫的烙铁按在了冰面上!那片看似脆弱的白桦树皮在与纯黑粘液接触的瞬间,爆发出刺眼的、带着青草与森林气息的银白色光芒!一个古老而威严的符文虚影在光芒中一闪而逝!那正在疯狂吞噬阿列克谢手臂的纯黑粘液,如同遇到了天敌,猛地发出一阵尖锐的、仿佛无数灵魂被灼烧的嘶鸣,剧烈地翻滚退缩!阿列克谢感到手臂上那可怕的吸力骤然一松!
“走!!!” 斯维特拉娜用尽全身力气,趁着纯黑粘液被符文逼退的瞬间,猛地将阿列克谢往后一拽!
阿列克谢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沾满黑油和碎水晶的祭坛台阶上。他惊魂未定地看向自己的手臂——从手腕到小臂前端,覆盖着一层仿佛被强酸腐蚀过的、焦黑碳化的恐怖痕迹,皮肤和肌肉几乎消失,露出森然的白骨!但幸运的是,那湮灭的纯黑被暂时阻隔了!
然而,斯维特拉娜为了救他,失去了平衡。她踉跄着,一只脚踩进了那仍在不断喷涌扩张的黑旋涡边缘!
“斯维塔!” 阿列克谢目眦欲裂,挣扎着想爬起来去拉她。
太晚了。
那纯黑粘液如同无数饥饿的触手,瞬间缠上了斯维特拉娜的小腿。没有惨叫。她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甚至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深的、洞悉了最终宿命的平静。她回头,深深地看了阿列克谢一眼。那一眼,仿佛穿越了千年的迷雾,包含着无尽的悲悯、嘱托,和一丝…解脱?
然后,她的身体,从被纯黑粘液缠绕的腿部开始,如同被投入强酸的蜡像,无声无息地、迅速地融化了。不是腐蚀成焦炭,而是直接分解、消散,化为那纯黑粘液的一部分!她的长裙、她的手臂、她苍白的脸庞、她那冒着火的双眸…一切都在阿列克谢绝望的注视下,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彻底消失在那片不断扩大的、吞噬一切的深渊之黑中!最后消失的,是她那只曾紧紧抓住阿列克谢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触感。
“不……!!!” 阿列克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这声音的凄厉,甚至压过了湮灭之黑的嗡鸣。他眼睁睁看着斯维特拉娜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彻底被那黑暗抹去。剧痛从残破的手臂传来,但更痛的是心脏被生生挖走的空洞。
祭坛上,瓦西里神父的处境同样岌岌可危。那从私人黑皮册子里喷出的纯黑粘液并未因吞噬了斯维特拉娜而满足,它如同失控的洪流,一部分继续向教堂中殿蔓延,吞噬着沿途的一切——长椅、跪垫、甚至来不及逃走的、身上带着金箔肉瘤的信徒,都在接触的瞬间无声无息地化为乌有!另一部分则沿着瓦西里神父的袍袖,向他全身疯狂蔓延!他那身华丽的法衣在粘液下迅速腐朽、崩解。他惊恐万状地尖叫着,徒劳地用手去拍打,但那纯黑粘液反而顺着他的手臂爬得更快!
“滚开!我是圣徒!我是…呃啊!” 他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变成了痛苦的嘶吼。纯黑粘液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脖颈,开始侵蚀他的脸颊。他那张惯于表演神圣的脸,半边皮肉如同融化的蜡般剥落,露出下面森白的颧骨和染着黑液的牙齿!他引以为傲的“金身”,此刻正被他自己“功德”反噬产生的终极污秽,无情地剥落、吞噬!
阿列克谢挣扎着,用那只仅存的、相对完好的手撑起身体。他看了一眼在纯黑粘液中痛苦挣扎、半边脸已成骷髅的瓦西里神父,又看了一眼斯维特拉娜消失的地方,那里只剩下翻滚的黑暗。他眼中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决绝。他必须离开这个炼狱!不是为了活命,而是为了斯维特拉娜最后那一眼的嘱托——你的名字不属于他的簿子!
他连滚带爬,忍着断臂处钻心的剧痛,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和对斯维特拉娜承诺的最后一丝执念,跌跌撞撞地冲下祭坛,冲向教堂那扇被惊恐人群撞开的大门。身后,是瓦西里神父越来越微弱、夹杂着非人痛苦和咒骂的嘶吼,是湮灭之黑吞噬一切的恐怖嗡鸣,是整座圣血与荆棘教堂在纯黑洪流冲击下发出的、如同巨兽垂死呻吟般的嘎吱声…
冲进下诺夫哥罗德浓得化不开的雾霭之中,阿列克谢没有丝毫停留。他像一头被无数无形猎犬追赶的受伤野兽,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生存的最后渴望,朝着伏尔加河的方向,一路狂奔。冰冷的雾气刀子般割着他脸上的伤口,断臂处流出的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袖,在身后泥泞的小路上留下断续的暗红痕迹。他不敢回头,仿佛只要一回头,那教堂里蔓延出来的、代表着瓦西里神父“功德”终极形态的纯黑湮灭,就会瞬间将他吞噬。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部像破风箱般剧烈抽痛,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再也迈不动一步,他才猛地扑倒在冰冷潮湿的河滩上。伏尔加河在浓雾中呜咽奔流,河水是浑浊的铅灰色,拍打着岸边的碎石,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哗哗声。他瘫倒在鹅卵石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他抬起那只完好的手,颤抖着抚摸自己焦黑露骨、散发着淡淡焦糊味和诡异黑气的残臂。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但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昏过去。斯维特拉娜融化在黑暗中的最后影像,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身下的鹅卵石滩。在几块被河水冲刷得光滑的石头缝隙里,卡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片纸。不是普通的纸,而是那种用于印刷厚重典籍、质地坚韧的纸张。它被河水浸泡得发胀、边缘破损卷曲,但上面用浓墨书写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可辨。阿列克谢用颤抖的手,艰难地将其拾起。冰冷、湿滑的触感传来。
纸上只有残缺的半句话:
“…瓦西里牧者之‘圣德’…泽被…”
字迹的末端,是明显的、被火焰舔舐过的焦黑痕迹。
阿列克谢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他抬起头,望向伏尔加河那被浓雾封锁、深不可测的下游方向。河水呜咽着,在迷雾深处,似乎有更多焦黑的纸片残骸,在浑浊的浪花间若隐若现,沉沉浮浮,如同无数被撕碎的、来自其他地方的“功德簿”残页,正被这条古老的大河裹挟着,无声地漂向未知的黑暗深渊。
他低头,再次看向自己手中那片焦黑的残页。瓦西里的名字,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他那只仅存的、相对完好的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怀中那片救了他一命的、边缘粗糙的白桦树皮。斯维特拉娜祖母留下的、带着森林气息的符文,透过粗糙的树皮,传来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意,像寒夜尽头一颗倔强的孤星。
河风裹挟着浓雾和水腥气,冰冷刺骨。阿列克谢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支撑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座早已被浓雾和黑暗吞噬、只留下一个模糊狰狞轮廓的城市剪影——那里曾是瓦西里神父“荣光”的庙堂,如今却成了无数灵魂被“福音”钉穿、被“功德”吞噬的坟场。
他不再犹豫,拖着残破的身躯,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一步一步,踉跄而坚定地,逆着伏尔加河呜咽的流向,朝着浓雾更深处、传说中那些远离“圣德”荣光的、未被“福音”钉穿的、诚实者藏身的荒僻村落的方向,艰难地跋涉而去。
每走一步,焦黑的残臂都在无声地控诉。每走一步,怀中的白桦树皮都在微弱地搏动,仿佛斯维特拉娜未冷的魂灵在低语:向前,阿廖沙,向前。别让名字,落入镀金的簿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