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淅淅沥沥下了整夜,清晨推开窗,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泥土气息。梨花披着件厚布褂子站在檐下,看院角那丛野菊被雨水打得低垂,花瓣上滚着晶莹的水珠,倒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娇憨。
“发啥呆呢?”狗剩端着半盆玉米面从厨房出来,额前的碎发还带着水汽,“娘说今天想吃菜窝窝,你去地里摘把青菜呗?”
梨花回头,看见他肩头搭着的毛巾往下滴水,忍不住伸手替他拢了拢:“刚洗完脸?水都没擦干净。”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两人都愣了一下,狗剩的耳朵悄悄红了。
“嗯,”他含糊应着,把面盆往石桌上一放,“那我先和面,你路上小心滑。”
村西头的菜畦是队里分的,各家挨着种了些家常蔬菜。梨花踩着泥泞走到自家那块地,刚弯下腰摘菠菜,就听见隔壁畦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梨花妹子?”是二柱子媳妇,她正蹲在萝卜地里拔草,裤脚沾满了泥,“你也来摘菜啊?这天儿下着雨,咋不多穿点?”
“不冷,”梨花掐断菠菜梗,“二柱子哥呢?没跟你一起来?”
“他呀,被队长叫去修仓库了,”二柱子媳妇直起身,捶了捶腰,“说那仓库漏雨,再不修,囤的玉米就得发霉。对了,前儿听春燕说,你家狗剩想种水稻?”
梨花点头:“嗯,打算开春在河边开块新地试试。”
“那可得请教二哥,”二柱子媳妇笑得眼角堆起细纹,“他今年那水稻收得,队里谁不眼红?昨天还听队长说,明年要在河东岸推十亩水田,让二哥当技术指导呢。”
两人正说着,雨忽然下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菜叶上“啪啪”响。梨花赶紧把菠菜拢进竹篮,刚要往回走,就看见狗剩举着蓑衣跑了过来。
“咋不避避雨?”他把蓑衣往梨花头上一罩,自己半个身子露在雨里,“说了让你小心,偏不听。”
“这就回了嘛,”梨花拉着他的胳膊往家走,“二柱子媳妇说二哥要当技术指导了,真的假的?”
“还有假?”狗剩笑着蹭了蹭她脸上的雨珠,“昨天队长特意来家里坐了半宿,说让二哥开春带几个后生学育秧。对了,大哥也来凑趣,说要把他家那三分旱地改成水田,跟着二哥学。”
雨幕里,两人踩着泥水往家走,蓑衣下的手紧紧牵着,暖得能焐热彼此的心跳。
回到家时,娘已经把灶台烧得旺旺的,锅里的玉米糊糊“咕嘟”冒泡。梨花把菠菜择洗干净,狗剩蹲在灶门前添柴,火光映得他侧脸发红。
“对了娘,”梨花忽然想起一事,“前儿去公社,见着供销社的王大姐,她说今年冬天要办扫盲班,晚上开课,我想去听听。”
娘往灶里添了把柴:“识字是好事,去吧。就是晚上路黑,让狗剩送你。”
“我知道,”狗剩接话,“我跟队长说好了,晚上的工分少记点,正好陪她去。”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夹杂着二哥的大嗓门:“三弟媳,在家不?”
梨花赶紧去开门,见二哥披着件旧油布雨衣,手里拎着个陶瓮,身后跟着春燕,怀里抱着个布包。
“快进来,外面雨大。”梨花往屋里让他们。
二哥把陶瓮往桌上一放,揭开盖子,一股酒香扑面而来:“尝尝你二哥的手艺!今年新米酿的米酒,埋在地下刚满一个月,甜着呢。”
春燕打开布包,里面是件靛蓝色的新褂子,针脚细密:“这是给梨花妹子做的,前儿扯的新布,想着天冷了正好穿。”
梨花心里一暖,刚要道谢,就见娘从里屋出来,手里捧着个红布包:“来得巧,我这也有东西给你们。”打开一看,是两双新布鞋,一双黑面布鞋绣着兰草,一双红面布鞋绣着桃花。“兰草的给二哥,桃花的给春燕,赶明儿成亲穿。”
春燕的脸“腾”地红了,往二哥身后躲了躲。二哥嘿嘿笑着挠头:“娘就是偏心,给春燕的鞋上有花,我的就没有。”
“你个糙汉子,绣啥花?”娘笑着拍了他一下,“再说兰草寓意好,盼你踏踏实实过日子。”
二哥刚要接话,院门外又有人喊,是大哥背着个竹篓来了,竹篓里装着半篓新摘的山楂。“刚在山上摘的,想着给娘和梨花妹子酸口。”他把山楂倒在簸箕里,红彤彤的果子滚了一地,“对了,狗剩,你不是想种水稻?我托人从县城捎了本育秧的书,你看看用不用得上。”
狗剩眼睛一亮,接过书翻了两页,都是实打实的技术活儿,连忙道谢。娘端来米酒,给每人倒了一碗,甜香混着酒香在屋里弥漫开来。
雨渐渐小了,屋檐水顺着瓦当滴成线。二哥喝了口酒,咂咂嘴:“说起来,队里那十亩水田,开春得先翻地。我跟队长说了,让狗剩也去帮忙,算两个工分。”
“行啊,”狗剩往梨花碗里夹了块红薯,“正好学学技术。”
春燕忽然想起一事,拉着梨花的手:“对了妹子,扫盲班的事我也听说了,我跟二哥商量好了,我也去。到时候咱俩人做个伴。”
“那太好了!”梨花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晚上路上就更热闹了。”
娘看着满屋子的笑脸,端起米酒碗抿了一口,眼里的皱纹都笑开了:“好,好,都往好里奔,比啥都强。”
午后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得院子里的积水闪闪发亮。大哥帮着狗剩修补漏雨的屋顶,二哥蹲在院角砌新的鸡窝,春燕跟着娘在屋里学纳鞋底,梨花则坐在门槛上翻那本育秧的书,时不时抬头看看屋顶上的身影。
狗剩站在房梁上,忽然低头朝梨花喊:“看啥呢?是不是觉得你男人特别能干?”
梨花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脸颊却热了。大哥在旁边“嗤”地笑出声,手里的瓦刀差点掉下去。
二哥蹲在鸡窝旁直起身,朝屋顶喊:“你俩别撒狗粮了!小心我让春燕今晚住你家,看你还咋得瑟。”
春燕的脸“唰”地红了,手里的线团滚到地上,引得众人一阵笑。
傍晚时分,晚霞把天边染成了胭脂色。梨花坐在灶台前烧火,听着里屋传来的欢声笑语,心里像揣了个暖炉。狗剩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两枝野菊花,花瓣上还带着水珠。
“给你的,”他把花插进窗台上的空瓶里,“下午在河边摘的,看着像你。”
梨花看着那两枝金黄的菊花,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在雪地里把棉袄脱给她的样子;想起他背着二哥深一脚浅一脚往公社跑的背影;想起他蹲在灶门前,火光映着他认真的侧脸……眼眶忽然有点热。
“狗剩,”她轻声喊。
“嗯?”
“明年水稻丰收了,咱也酿米酒,好不好?”
“好啊,”狗剩弯腰从灶膛里添了块柴,火光跳了跳,映得他眼里亮闪闪的,“多酿几瓮,埋在桃树下,等咱有了娃,就挖出来给他们尝尝爹娘当年的手艺。”
梨花的脸一下子红透了,把烧火棍往灶里一捅,火星“噼啪”溅出来,像她乱跳的心。
夜里,扫盲班的第一堂课开始了。煤油灯在教室里昏黄地亮着,十几个男女老少坐在长凳上,跟着老师念“人、口、手”。梨花坐在靠窗的位置,春燕挨着她,两人时不时相视一笑。狗剩没进教室,就靠在门外的老槐树下,嘴里叼着根草,借着窗户漏出的光看那本育秧书。
风从树梢吹过,带着秋雨洗过的清冽。梨花看着黑板上的字,听着身边的念书声,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田里的稻子,只要肯下力气,肯等,总会结出饱满的穗子。
下课铃响时,狗剩已经把蓑衣披在了肩上。梨花和春燕一起走出教室,二哥正牵着驴在不远处等春燕,看见她们出来,笑着挥了挥手。
“路上慢点,”二哥喊,“明儿我把育秧的土样带来,你俩也学学咋辨土性。”
“知道啦!”梨花应着,伸手挽住狗剩的胳膊。
月光从云里钻出来,照亮了回家的路。泥地里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却紧紧挨着,像两颗靠得很近的心。
“今天学了啥?”狗剩问。
“学了‘家’字,”梨花停下脚步,在他手心写,“宝盖头像屋顶,下面有‘豕’,就是猪,以前人家里有猪才算家。”
狗剩握住她的手,往自己怀里带了带:“那咱家里有鸡有鸭,还有你,比有猪强多了。”
梨花笑出声,往他身上靠了靠。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近处的虫鸣低低切切,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回到家,娘还没睡,在灯下缝补衣服。看见他们回来,笑着往灶房走:“留了红薯粥,我去热热。”
梨花坐在灯下帮娘穿线,狗剩则去给牲口添夜草。窗外的秋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像在说些温柔的话。
“娘,”梨花忽然说,“等开春种水稻,我想跟二哥学学育秧。”
娘穿好线,抬头看她:“你想学就去学,娘不拦你。女人家也不是只能围着锅台转,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
狗剩添完草进来,听见这话,笑着接话:“我也学,到时候咱夫妻同心,肯定能种出最好的水稻。”
“谁跟你夫妻同心了,”梨花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娘看着他们笑,手里的针线穿过布面,留下细密的针脚,像串起了日子里的点点滴滴,平凡,却扎实。
夜渐渐深了,雨还在下,落在窗纸上“沙沙”响。梨花躺在床上,听着身边狗剩均匀的呼吸声,心里踏实得很。她想起白天摘的菠菜,想起二哥的米酒,想起扫盲班的煤油灯,想起狗剩插在窗台上的野菊花……这些细碎的片段,像一颗颗饱满的谷粒,串起了生活的穗子,沉甸甸的,全是希望的重量。
她知道,明天醒来,太阳会照常升起,雨会停,地里的菜会继续长,他们的日子,也会像这水稻一样,历经风雨,终会迎来属于自己的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