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一过,天就彻底热了起来。姑射山像被罩在透明的蒸笼里,连风都带着热气,刮过麦田地头时,掀起层层金浪,麦穗碰撞的“沙沙”声混着蝉鸣,成了夏日里最热闹的调子。
梨花戴着狗剩编的草帽,正蹲在麦垄间拔草。草帽上的蝴蝶被晒得褪了点色,却依旧翘着翅膀,像随时会飞起来。她的蓝布褂子被汗水浸得发深,贴在背上,手里的草一把把往竹筐里扔,动作麻利得像只穿梭在麦丛里的麻雀。
“歇会儿吧,日头太毒了。”狗剩扛着锄头从地头走过来,草帽往她头上压了压,遮住刺眼的阳光。他刚去给自家的玉米地松了土,裤脚沾着湿泥,脸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脚边的麦秸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再拔两垄就歇。”梨花头也不抬,手里的草又多了一把,“你看这草长得多疯,再不拔,要跟麦子抢养分了。”
狗剩没再劝,蹲在她身边,也伸手拔起草来。他的手指又粗又壮,捏着细弱的草茎却很稳,一把下去就能连根拔起。两人没说话,只听见拔草的“窸窣”声,还有远处传来的打麦声——队里的麦子熟得早,已经开始收割了。
“队长说,过两天就该轮到咱这片地了。”狗剩忽然说,“到时候让大哥和二哥也来帮忙,人多快。”
“嗯,”梨花应着,想起二哥的水稻田,“二哥的水稻咋样了?我好几天没去看了。”
“长得旺着呢,”狗剩笑了笑,“他天天守在田埂上,比伺候祖宗还上心,春燕也常去帮忙,两人说说笑笑的,倒像模像样的小两口。”
梨花也笑了。自从二哥开始种水稻,像换了个人似的,以前的吊儿郎当全没了,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天黑了才回来,晒得黑黢黢的,却精神得很。春燕更是把家里的针线活都搬到了田埂上,一边纳鞋底一边看着他,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等收了麦子,让他俩来家里吃饭,我炖只鸡。”梨花说。
“好啊,”狗剩往竹筐里扔了把草,“再让大哥也来,咱兄妹四个,热闹热闹。”
说到“兄妹四个”,梨花的脸微微一热。她知道狗剩把她当自家人,可每次听他这么说,心里还是像揣了只小兔子,突突地跳。
拔完最后一垄草,两人坐在地头的树荫下歇脚。狗剩从布包里掏出水壶,拧开盖子递过来:“喝点水,凉的,我早上特意放在井里冰着的。”
梨花接过来,喝了一大口,清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点井水特有的甜,浑身的燥热都散了不少。她把水壶递回去,看见狗剩喝的时候,嘴唇碰到了她刚才碰过的地方,脸一下子红了,赶紧转过头,假装看远处的麦浪。
狗剩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喝完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给,我路过供销社买的。”
打开一看,是几块绿豆糕,绿莹莹的,散发着淡淡的薄荷香。“你咋又买这些?”梨花嘴上说着,心里却甜滋滋的。
“天热,吃这个败火。”狗剩拿起一块递到她嘴边,“尝尝。”
梨花犹豫了一下,张嘴咬了一口,甜丝丝、凉丝丝的,像含了块冰。她看着狗剩也拿起一块吃,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
正吃着,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人的尖叫。两人赶紧站起来,往声音那边望——是队里的打麦场,不知出了啥事儿。
“我去看看。”狗剩扛起锄头就往那边跑。
“我跟你一起去!”梨花也拎起竹筐跟上。
跑到打麦场才知道,是二柱子的媳妇在翻晒麦子时,不小心被脱粒机卷住了衣角,人被带倒了,幸好旁边的人反应快,及时关了机器,才没出大事,只是胳膊被蹭破了点皮,吓得直哭。
“没事吧?”狗剩蹲下身,查看她的伤口。
“就是蹭破点皮,吓着了。”二柱子在旁边说,脸色还发白,“都怪我,没看好她。”
“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他媳妇哽咽着说。
狗剩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瓷瓶——里面的止血药粉上次给二柱子用了些,还剩点。他倒出点药粉,小心翼翼地撒在伤口上:“别碰水,过两天就好了。”
“谢谢你啊,存根。”二柱子媳妇红着眼圈说。
“没事,都是邻居。”狗剩摆摆手,帮着把脱粒机旁边的麦子归拢好,“大家干活都小心点,这机器快得很,别大意。”
众人都应着,看狗剩的眼神里多了些敬佩。这个上门女婿,不光干活踏实,心肠还好,比村里那些油嘴滑舌的后生强多了。
回地头的路上,梨花忽然说:“你好像啥都会。”
“啥都会啥呀,”狗剩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见得多了,瞎琢磨的。以前跟我爹去山西,见过人家开机器,知道这东西厉害,得小心。”
“那你也很厉害。”梨花认真地说。
狗剩的脸一下子红了,没再说话,只是脚步迈得更快了。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并排走在田埂上,像两条靠得很近的线。
傍晚收工的时候,队长在村口喊:“明天开始割麦子,大家都早点来,争取三天割完!”
村民们都应着,说说笑笑地往家走。梨花和狗剩走在后面,手里拎着竹筐,里面装着拔来的草,能给家里的鸡当饲料。
“明天我早点起,把镰刀磨快了。”狗剩说。
“我把干粮提前备好,带到地里吃,省得来回跑。”梨花说。
“嗯,”狗剩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娘说她的头疼彻底好了,今天去张婶家串门,还帮着纳鞋底呢。”
“真的?”梨花眼睛一亮,“那太好了,我今晚给她熬点小米粥,补补。”
“我去河里摸两条鱼,给娘炖汤喝。”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家。娘果然不在家,灶房里的锅是凉的,看来真去张婶家了。梨花赶紧生火做饭,狗剩则拿起渔网,往河边走去。
夕阳把河水染成了金红色,像铺了层碎金子。狗剩站在河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忽然笑了。他想起刚上门的时候,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怀疑,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辈子可能就这么凑活过了。可现在,他有疼他的娘,有关心他的梨花,还有慢慢变好的二哥和大哥,这日子,过得比蜜还甜。
没一会儿,他就摸了两条鲫鱼,巴掌大,活蹦乱跳的。他拎着鱼往家走,远远就看见梨花家的烟囱里冒出了烟,袅袅娜娜的,混着饭菜的香味,在晚风中散开。
回到家,梨花正在熬小米粥,灶膛里的火很旺,映得她脸红扑扑的。“回来了?”她抬头笑了笑,“快把鱼收拾了,我给娘炖汤。”
“哎。”狗剩应着,去院里收拾鱼。鱼鳞在夕阳下闪着光,像撒了把碎银。
娘回来的时候,鱼汤正好炖好,奶白色的汤里飘着葱花,香气扑鼻。“哎哟,闻着就香!”娘笑着说,坐在炕沿上,“今天在张婶家,听她说村东头的老槐树要锯了,队里想盖个新仓库,用那木头当梁。”
“那树都几百年了,锯了怪可惜的。”梨花说。
“可不是嘛,”娘叹了口气,“我跟你爹刚成亲那会儿,就在那树下拜的堂,现在想想,快三十年了。”
狗剩给娘盛了碗鱼汤:“娘,别可惜了,树老了,也该歇歇了。等仓库盖好了,咱村的粮食就有地方放了,比以前的土坯房结实。”
娘喝着鱼汤,点点头:“你说得对,人得往前看。”
晚饭吃得很热闹,娘说起以前的事,梨花和狗剩听着,时不时笑出声。窗外的月光升起来了,照在院里的磨盘上,泛着青灰色的光。远处传来打麦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在唱一支丰收的歌。
夜里躺在炕上,梨花翻了个身,看见狗剩还没睡,眼睛望着房梁。“想啥呢?”她小声问。
“想明天割麦子,”狗剩说,“不知道能不能割快点。”
“肯定能,你镰刀快。”梨花说,“对了,割麦子的时候,我给你唱个歌吧?”
“你还会唱歌?”狗剩有点惊讶。
“嗯,我爹教我的,以前他割麦子的时候,总唱。”梨花的声音低了些,“他说唱歌能解乏。”
“好啊,”狗剩笑了,“我等着听。”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中间,像一条温柔的线。远处的蝉鸣渐渐歇了,只有风吹过麦田的“沙沙”声,像谁在轻轻哼着歌。梨花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看见明天的麦浪里,狗剩挥舞着镰刀,她跟在后面,唱着爹教的那支老歌,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村里就热闹起来了。割麦子的人扛着镰刀往地里走,脚步声、说话声、镰刀碰撞的“叮叮”声,混在一起,像一场盛大的晨曲。
梨花和狗剩也跟着队伍往地里去。狗剩的镰刀磨得锃亮,在晨光里闪着光;梨花的布包里装着干粮和水,还有那几块没吃完的绿豆糕。
走到地头,队长喊了声“开始”,众人就散开了,弯腰割了起来。镰刀划过麦秸的“唰唰”声此起彼伏,很快就成了一片。
狗剩割得又快又稳,麦捆码得整整齐齐;梨花跟在他后面,把散落的麦穗捡起来,动作麻利得很。阳光慢慢升高,热了起来,她忽然想起昨晚的话,清了清嗓子,唱起了爹教的那支歌:
“麦浪黄,麦浪长,
镰刀闪闪收割忙。
割一捆,又一捆,
粮仓堆满喜洋洋……”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里的泉水,在麦浪里荡开。狗剩听见了,割得更起劲了,嘴角忍不住往上翘。旁边的人也听见了,都笑着说:“梨花唱得真好,听着就有劲儿!”
梨花的脸有点红,却没停下,继续唱着。歌声混着镰刀的“唰唰”声,混着风吹麦浪的“沙沙”声,混着远处的蝉鸣,成了这个夏天最动听的歌。
狗剩回头看了她一眼,阳光落在她脸上,额角的汗珠子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星子。他忽然觉得,这麦浪里的歌,会一直唱下去,唱过这个夏天,唱过秋天,唱过冬天,唱到明年的春天,唱到很久很久以后。
姑射山在远处静默地卧着,看着这片忙碌的土地,看着地里的两个人影,看着麦浪里飘出的歌声,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守护着这平凡而温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