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姑射山像浸在水里的墨画,轮廓朦胧。梨花正蹲在院角喂鸡,手腕上的桃木手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红绳在晨光里亮得扎眼。
“梨花,早啊。”隔壁的张婶挎着篮子从门口经过,看见她就笑着打招呼,“这手链真好看,谁给你编的?”
梨花的脸微微一热:“是……是二哥编的。”
“哦——”张婶拖长了调子,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笑,“你家老二看着愣,心倒细。说起来,你娘这几天头疼好些没?”
提到娘的头疼,梨花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还是老样子,夜里总睡不着。”
“唉,老毛病了,得好好调理。”张婶叹了口气,“对了,前阵子我家那口子腰疼,去公社卫生院拿了几贴膏药,效果挺好,要不你也带你娘去看看?”
“公社卫生院太远了,娘走不动。”梨花摇摇头。从平安村到公社,一来一回得走三十多里山路,娘的身子骨怕是扛不住。
张婶刚要再说点什么,院里传来狗剩的声音:“梨花,我把车修好了。”
梨花抬头,看见狗剩推着辆半旧的独轮车从棚子底下走出来。这车是前几天从队里借的,轮子有点松,他昨天捣鼓了一下午,今天一早又修了修,此刻轮子转起来顺滑多了。
“正好,”梨花站起身,“吃过早饭,咱就去老中医那儿。”
昨天夜里,狗剩说要带娘去见老中医,她记在心里了。老中医住在山那边的柳泉村,离平安村有十里地,路不算近,但比去公社近多了,推着独轮车正好能让娘坐着。
“我这就去备车。”狗剩眼睛一亮,转身又去棚子里找了块厚实的棉垫,铺在独轮车上——怕娘坐着硌得慌。
早饭是玉米糊糊配咸菜,娘没吃多少,说是头疼得没胃口。梨花看着心疼,给娘盛了小半碗:“娘,多少吃点,一会儿路上有力气。”
娘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眉头却一直皱着。
吃过早饭,狗剩把独轮车推到门口,梨花扶着娘慢慢坐上去,又在娘背后垫了床薄被:“娘,坐稳了。”
“哎。”娘应了一声,看着狗剩,眼里带着点愧疚,“存根,辛苦你了。”
“娘,说啥呢,这是我该做的。”狗剩扛起车把,试了试重量,“梨花,你在旁边扶着点,咱走慢点。”
“嗯。”梨花走到车的另一边,轻轻扶着娘的胳膊。
独轮车在土路上“吱呀”作响,狗剩的脚步很稳,尽量避开坑洼的地方。梨花扶着娘,时不时跟娘说句话,分散她的注意力。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三人身上,暖融融的。
“存根这孩子,真是没挑的。”娘忽然低声对梨花说,“你可得好好跟他过日子。”
“娘,我知道。”梨花的脸有点红,偷偷看了一眼狗剩的背影,他的肩膀绷得很紧,额角已经渗出了细汗。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到了柳泉村。老中医住在村东头的瓦房里,门口挂着个褪色的木牌,上面写着“济世堂”三个字。狗剩把独轮车停在门口,梨花扶着娘慢慢走进去。
老中医正在给一个老汉诊脉,头发花白,戴着副老花镜,手指搭在老汉的手腕上,神情专注。看见他们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示意他们坐下等。
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有点苦,却让人觉得安心。靠墙的架子上摆满了药罐,标签上写着各种药材的名字,有些梨花认识,比如当归、黄芪,有些却从没见过。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轮到娘了。老中医示意娘坐下,伸出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闭上眼睛,眉头微蹙。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药香在空气中浮动。
过了好一会儿,老中医才睁开眼,问了娘几个问题:头疼多久了?是钝痛还是刺痛?夜里睡得着吗?娘一一答了,声音有点哑。
“气血不足,加上忧思过度,郁结于心。”老中医捻着胡须说,“问题不大,开几副药调理调理就好了,只是得放宽心,别总想着烦心事。”
“哎,谢谢大夫。”梨花赶紧说。
老中医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药方,字迹苍劲有力。狗剩凑过去看,虽然认不全上面的字,却看得很认真。
“这药得煎多久?”梨花问。
“先泡半个时辰,再用文火煎一个时辰,早晚各服一次,饭后喝。”老中医叮嘱道,“记住,别吃生冷的,别着凉。”
“知道了,谢谢大夫。”
狗剩去抓药,梨花扶着娘在门口等着。娘看着柳泉村的炊烟,忽然说:“梨花,我这病,都是闲出来的,等好了,我也去地里帮你们干点活。”
“娘,您好好歇着就行,地里的活有我和存根呢。”梨花说,“您呀,就负责养好身体,享享清福。”
娘笑了笑,眼里的皱纹舒展开了些:“好,好,听我闺女的。”
狗剩拎着药包出来了,沉甸甸的,散着浓浓的药味。“走吧,娘,回家了。”他把药包挂在独轮车把上,小心翼翼地扶娘上车。
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有点热了。狗剩的蓝布褂子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背上,却一点没放慢脚步。梨花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有点酸,又有点暖。
“存根,歇会儿吧。”娘说,“我不累。”
“没事,娘,我有力气。”狗剩笑着说,“前面有棵老槐树,到那儿再歇。”
走到老槐树下,狗剩把独轮车停稳,梨花扶着娘在树荫下坐下。狗剩从背篓里拿出水壶,递给娘:“娘,喝点水。”又给梨花递了过去,“你也喝点。”
梨花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清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舒服多了。她看着狗剩也在喝水,喉结上下滚动,额角的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擦擦汗吧。”梨花拿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这手帕是她自己绣的,上面有几朵淡淡的兰花。
狗剩愣了一下,接过手帕,有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手帕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像梨花身上的味道,他心里忽然有点慌,赶紧把帕子还给她,脸红红的。
梨花接过帕子,看见上面沾了他的汗,脸也有点红,赶紧叠起来放进兜里。
娘坐在旁边,看着两人,偷偷笑了。这两个孩子,明明心里都有对方,偏生不好意思说,跟她年轻时和老头子一个样。
歇了约莫一刻钟,继续往回走。有了刚才的歇脚,狗剩的脚步更稳了。娘靠在棉垫上,竟然睡着了,嘴角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像是做了个好梦。
梨花看着娘的睡颜,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以前总觉得天塌下来了,得自己扛,现在有了狗剩,好像再大的事,也有人一起分担了。
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了。狗剩把娘扶到炕上歇着,梨花赶紧去灶房煎药。她按照老中医说的,先把药倒进砂锅里,加了水浸泡,然后坐在灶膛前,往里面添柴。
火苗“噼啪”地响,映得她脸红扑扑的。药香慢慢弥漫开来,有点苦,却让人觉得安心。狗剩走进来,蹲在她旁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
“我来吧,你歇会儿。”他说。
“没事,我能行。”梨花说,“你去歇着吧,累了一天了。”
“不累。”狗剩摇摇头,就蹲在旁边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说不出的温柔。
药煎好了,梨花把药汁倒进碗里,用凉水冰了冰,又加了点红糖——怕娘觉得苦。她端着药碗走进里屋,娘已经醒了,正靠在炕头上发呆。
“娘,该喝药了。”梨花把药碗递过去。
娘闻了闻,皱了皱眉:“好苦啊。”
“我加了红糖,不苦了。”梨花说,“喝了病就好了。”
娘点点头,接过药碗,皱着眉头喝了下去。梨花赶紧递过块糖:“含块糖,就不苦了。”
娘含着糖,笑了:“还是我闺女心疼我。”
狗剩站在门口,看着娘俩,心里暖暖的。他想起小时候自己生病,娘也是这样,守在炕头给她煎药,怕药苦,就偷偷藏块糖,等他喝完药就塞到他嘴里。
接下来的几天,梨花每天按时给娘煎药,狗剩则包揽了地里和家里的重活,不让她累着。娘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头疼也减轻了,夜里能睡踏实了,偶尔还会坐在炕头上,看着梨花和狗剩干活,嘴角带着笑。
这天傍晚,梨花正在煎药,狗剩从地里回来,手里拎着个布包,神秘兮兮的。
“啥东西?”梨花问。
狗剩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尺花布,粉白相间的,上面印着小小的桃花,很好看。“给你买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前几天去公社拉化肥,看见供销社里有卖的,觉得你穿肯定好看。”
梨花的心跳得一下子快了,拿起花布,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花纹,暖暖的。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给她买花布。
“太贵了吧?”她问,声音有点抖。
“不贵,”狗剩笑着说,“我这几天挣的工分够买好几尺了。你拿去做件新褂子,天冷了正好穿。”
梨花点点头,把花布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柜子里,心里像揣了块蜜糖,甜滋滋的。
娘坐在里屋,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笑着对狗剩说:“存根啊,以后别总给梨花买东西,她不讲究这些。”
“娘,梨花跟着我受苦了,买点东西是应该的。”狗剩说。
“你有这份心就好。”娘说,“日子还长,慢慢过,以后啥都会有的。”
夜里躺在炕上,梨花还在想着那块花布。她能想象出自己穿上新褂子的样子,粉白的布,上面印着桃花,肯定很好看。
“其实……你不用给我买花布的。”她说,声音有点小。
“你该穿新衣裳。”狗剩说,“以前我娘总说,女人家就得穿得鲜亮些,才像过日子的样子。”
梨花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她侧过身,看着狗剩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其实比谁都懂得疼人。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炕上,温柔得像一层纱。药香还在空气中弥漫,混合着淡淡的皂角香,形成一种特别的味道,让人觉得安心。
姑射山下的这个小屋里,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没有甜言蜜语的哄骗,只有日复一日的陪伴,和藏在药香里的暖意。这些细碎的、平凡的瞬间,像一粒粒种子,在两人心里慢慢发芽,长出名为“牵挂”的藤蔓,缠绕在一起,越来越紧。
梨花知道,她和狗剩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未来或许还有很多困难,但只要两个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就像这姑射山,不管经历多少风雨,总能在春天里,开出漫山遍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