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天就真的冷了。姑射山的风卷着碎雪沫子,刮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平安村的田地早就收完了秋,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坷垃,在寒风里冻得硬邦邦的。队里的活计少了,男人们大多去山里砍柴,女人们则在家做针线,准备过冬的棉衣。
梨花家的磨盘就支在院角,是爹生前请石匠凿的,盘面上的纹路被磨得光溜溜的,泛着青灰色的光。这天上午,梨花正和娘在磨盘边磨玉米面,准备蒸窝窝头。梨花推着磨杆,脚步迈得匀实,娘则坐在小板凳上,往磨眼里添玉米粒,金黄的颗粒顺着她的指尖滚下去,“簌簌”地响。
“慢着点,别累着。”娘看着梨花额角的汗,忍不住说。
“没事,娘,我有力气。”梨花笑着说,推磨的动作没停。这阵子娘的身体好了不少,能帮着做点轻便活,她心里轻快,干活也有劲儿。
正磨着,院门外传来“吱呀”一声,是狗剩回来了。他背着一大捆柴,肩膀上落着层薄雪,鼻尖冻得通红,嘴里呼出的白气像小云朵。
“回来了?”梨花停下磨杆,接过他手里的柴,“快进屋暖暖,看你冻的。”
“不冷。”狗剩搓了搓手,哈了口气,“我去把柴劈了。”
“先歇会儿,喝碗热水。”娘站起来,往屋里走,“我给你留了热粥。”
狗剩没推辞,跟着娘进了屋。梨花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往上弯——这阵子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山里砍柴,说是多备点柴,冬天烧炕暖和。
梨花重新推起磨杆,磨盘“吱呀吱呀”地转着,玉米面像细雪似的落进底下的箩筐里。她想起昨天狗剩给她买的花布,心里甜甜的,盘算着等忙完这阵,就把新褂子做出来,赶在冬至那天穿。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争吵声。梨花皱了皱眉,停下磨杆,往门口望去。
只见老二气冲冲地站在院门口,脸红脖子粗的,旁边还站着个矮胖的男人,是邻村的王屠户,手里拎着把杀猪刀,刀刃上闪着寒光。
“狗剩呢?让他出来!”老二吼道,声音在寒风里打着颤。
梨花心里一紧,赶紧往屋里喊:“存根,你出来一下。”
狗剩和娘从屋里出来,看见门口的老二和王屠户,都愣住了。“二哥,咋了?”狗剩问。
“咋了?你还有脸问!”老二指着他的鼻子,“你是不是跟王屠户说,我欠你钱没还?他刚才堵着我要钱,说你让他来的!”
王屠户在旁边帮腔:“就是,李存根,你跟我说你二哥欠你二十块钱,让我碰见他就催催,我这才拦住他,他倒跟我急眼了!”
“我没说啊。”狗剩皱起眉,“我啥时候跟你说过这话?”
“你还不认?”王屠户把杀猪刀往旁边的石头上一剁,“前天在公社供销社,你跟我买猪肉,不就说你二哥欠你钱,还说他赖账吗?”
狗剩想起来了,前天他去公社给娘买补药,顺便买了斤猪肉,确实遇见了王屠户。当时王屠户问他家里情况,他随口说二哥最近手头紧,以前借他的五块钱还没还,可从没说过二十块,更没让他去催债。
“我没说二十块,也没让你催债。”狗剩的声音沉了下来,“我就说他借了我五块,还没还。”
“你放屁!”老二跳了起来,“你就是故意的!你入赘到李家,日子过好了,就看不得我穷是不是?故意让王屠户来找我茬,让我丢人!”
“我没有。”狗剩的脸涨得通红,急得说不出话。他这辈子最恨被人冤枉,尤其是被自家人。
“你就是有!”老二上前一步,指着狗剩的鼻子,“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入赘到别人家当缩头乌龟,还有脸管我的事!”
“二哥,你咋说话呢!”梨花忍不住开口,“存根不是那样的人,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你个外人,少插嘴!”老二瞪着梨花,“要不是你,他能当上门女婿?能忘了本?”
“你这话就不对了!”娘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护在梨花和狗剩身前,“存根咋忘了本?他对我们娘俩好,对你们老李家也尽心,你凭啥这么说他?”
“娘,这没你的事!”老二梗着脖子,“这是我们老李家的事!”
“我是他丈母娘,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娘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股硬气,“有话好好说,别在我家门口撒野!”
王屠户见这边吵起来,有点不耐烦了:“行了行了,到底欠多少钱?说清楚,我还等着回去杀猪呢。”
“我就借了他五块!”老二嘟囔着,声音小了点。
“那你为啥说二十块?”梨花看向王屠户。
王屠户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我记混了,前阵子有个姓李的欠我二十块,我以为是他……”
“你看!”狗剩看着老二,“我说了我没说,是他记混了。”
老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还是嘴硬:“就算是五块,你也不该跟外人说!你安的什么心?”
“我就是随口一提,没别的意思。”狗剩的声音沉了下来,“二哥,我知道你手头紧,那五块钱我没催你还,你咋能这么想我?”
“我……”老二被问住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其实他不是真的生气狗剩说他欠钱,是昨天去相亲,女方嫌他家穷,没成,心里窝着火,正好被王屠户拦着要钱,就把气撒到了狗剩身上。
“行了,都是一家人,别吵了。”娘叹了口气,“老二,存根不是那心思,你别多想。王屠户,这事是误会,让你跑一趟,对不住了。”
王屠户摆摆手:“没事没事,是我弄错了,那我先走了。”说完,拎着杀猪刀走了。
院门口只剩下他们几个人,寒风卷着雪沫子吹进来,落在脸上冰凉。
“二哥,”狗剩看着老二,语气软了些,“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有啥难处你跟我说,能帮的我肯定帮,别憋在心里。”
老二的眼圈有点红,却把头扭到一边:“谁用你帮?我自己的事自己能解决。”
“二哥,”梨花从屋里端出碗热水,递给他,“先喝点热水暖暖,外面冷。”
老二犹豫了一下,接过碗,没喝,只是捧着暖手。
娘叹了口气:“老二,你也是当大哥的人了(老大还没成家,老二在兄弟里排第二,却总以“大哥”自居),得懂事。存根是你弟弟,不是外人,你们该互相帮衬,不是互相猜忌。”
老二没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水。
过了一会儿,他把碗递给梨花,声音闷闷的:“刚才……对不住了。”说完,转身就走,脚步有点快,像是在逃。
“二哥!”狗剩喊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追了上去,“这钱你拿着,先用着。”
老二停下脚步,没回头,也没接钱。
“拿着吧,”狗剩把钱塞进他手里,“别跟自己较劲。”
老二攥着钱,手微微发抖,最终还是没说话,快步走了。
狗剩回到院里,看着梨花和娘,有点不好意思:“让你们受委屈了。”
“委屈啥?”娘笑着说,“一家人哪有不拌嘴的?过去了就没事了。”
梨花也说:“就是,你别往心里去。”
狗剩点点头,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他知道二哥心里的坎——觉得他入赘后日子过得比他好,心里不平衡。可他从没那么想过,他只想好好过日子,让两家人都能好过点。
“别想了,磨玉米面吧,一会儿该凉了。”梨花推了推他的胳膊,笑着说。
“嗯。”狗剩应了一声,走到磨盘边,接过梨花手里的磨杆,“我来推,你歇会儿。”
他的力气比梨花大,磨杆转得又快又稳,玉米面落得更欢了。梨花坐在娘旁边,往磨眼里添玉米粒,偶尔抬头看一眼狗剩的背影,心里暖暖的。刚才他护着她和娘的样子,真好看。
娘看着他们,悄悄笑了。她活了大半辈子,啥没见过?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真心换真心,再难的坎也能过去。
中午蒸了玉米面窝窝头,还炒了盘白菜。吃饭的时候,娘忽然说:“存根,过几天是你大哥的生日,你去跟他说,让他来家里吃饭,咱娘仨给他过个生日。”
狗剩愣了一下:“大哥生日?我咋不知道?”
“你大哥不爱张扬,从没说过。”娘笑着说,“我也是前阵子跟你大嫂(老大还没结婚,这里指老大相过的那个姑娘的娘)聊天时听说的。”
“好,我下午就去说。”狗剩说。
梨花也点头:“我多蒸点窝窝头,再炖个白菜豆腐。”
娘看着他们,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下午,狗剩去了老大家。老大正在院里编筐,看见狗剩,笑着说:“老三,咋来了?”
“大哥,过几天是你生日吧?娘让你去家里吃饭。”狗剩说。
老大愣了一下,挠了挠头:“你咋知道的?我自己都忘了。”
“娘听说的,让你务必去。”
“哎,好,我一定去。”老大笑得合不拢嘴,“让你娘别麻烦,简单吃点就行。”
“不麻烦,就咱娘仨,热闹热闹。”
从老大家出来,狗剩又去了地里转了转。冬天的地光秃秃的,却藏着希望,等开春下了种,就又是一片绿油油的。他想起梨花推磨时的样子,想起娘的笑容,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
回到家时,梨花正在缝新褂子,花布摊在炕上,粉白的底色上印着小小的桃花,煞是好看。她的手指在布上穿梭,针脚密得像天上的星星。
“回来了?”梨花抬头,笑了笑。
“嗯。”狗剩坐在炕沿上,看着她缝衣服,“大哥说他一定来。”
“那就好。”梨花说,“我多准备点吃的。”
狗剩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安安稳稳的,像磨盘转出来的玉米面,细水长流,带着淡淡的甜。
磨盘还在院角立着,青灰色的盘面在夕阳下泛着光。刚才的风波像一阵风,吹过就散了,只留下些微的痕迹,提醒着他们,生活难免有磕绊,但只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
姑射山的雪下得又大了些,纷纷扬扬的,像给村庄盖上了层白棉被。梨花家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混着玉米窝窝头的香味,在寒风里弥漫开来,温暖而踏实。这是属于他们的冬天,带着磨盘的吱呀声,和藏在争吵里的暖意,慢慢向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