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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一的晨光,带着姑射山的寒气,悄悄爬进平安村的土坯房。梨花坐在炕沿上,指尖捏着红布褂子的盘扣,指腹蹭过那层薄薄的浆糊——是娘昨天夜里特意用米汤浆过的,挺括,喜庆,像山里熟透的山楂果。

“别攥着了,该穿上了。”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她手里捧着个木匣子,里面是梨花爹生前戴过的银镯子,现在要给梨花戴上。

梨花点点头,解开蓝布褂子的纽扣。红布贴着皮肤,暖烘烘的,却让她后背泛起一层细汗。窗外传来几声鸡叫,夹杂着邻居家的说笑声,还有……隐约的唢呐声。李媒婆说,不用请鼓乐班,太费钱,让狗剩家找个会吹唢呐的本家,吹两曲热闹热闹就行。

唢呐声断断续续的,像只没上油的风箱,“呜呜咽咽”地钻进来。梨花往镜子里看了一眼,镜中的姑娘脸红红的,眼睛却有点空,像缺了水的泉眼。她想起三天前那场雨,狗剩背着她从泥坑里出来,蓝布褂子上的体温,还有他哼的不成调的山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可这算什么呢?是感激,还是别的?她说不清。她只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叫狗剩的男人,就要住进这个家,睡在爹曾经睡过的炕梢,跟她一起扛着这个家的日子。这想法让她心慌,像揣了只乱窜的小兽。

“来,戴上。”娘拿起银镯子,轻轻套在她手腕上。镯子有点松,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响声。“你爹说,这镯子能保平安。”娘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要是能看见……”

“娘。”梨花打断她,怕她又哭,“别说了,该出门了。”

她站起身,红布褂子的下摆扫过炕沿,带起一阵淡淡的皂角香。这是她昨天特意用新皂角洗的头发,晾干后梳得光溜溜的,编了条长辫子,垂在背后。

院门外已经热闹起来。李媒婆的大嗓门穿透人群:“让让,让让,新媳妇要出来了!”接着是一阵哄笑,夹杂着孩子们的吵闹声。

梨花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阳光猛地涌进来,晃得她眯起了眼。院里站满了人,队里的干部、本家的亲戚、还有来看热闹的村民,黑压压一片。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好奇的、羡慕的、同情的……像无数根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啧啧,梨花这模样,真是俊!”

“可惜了,嫁个上门女婿……”

“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

议论声像风里的草,钻进耳朵里。梨花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双新做的红布鞋,是娘熬了三个通宵纳的,针脚密得看不见布纹。

“梨花,这边来。”李媒婆笑着迎上来,拉着她的手往堂屋走。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红布,放着两个粗瓷碗,碗里是小米和红枣,旁边还摆着两双筷子,交叉搭在一起。

狗剩已经在堂屋里等着了。他穿着一身新做的蓝卡其布褂子,袖口还别着朵红绒花,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点局促的红。看见梨花进来,他像被烫着似的往后缩了缩,眼睛盯着桌上的粗瓷碗,手紧紧攥着衣角。

梨花的心跳得更快了,她赶紧移开目光,看向墙上爹的照片。照片里的爹笑得温和,好像在说:“梨花,好好过日子。”

“吉时到了!”李媒婆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请队长大伯讲话!”

队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咳嗽了两声,站到中间:“今天是老李家梨花和老五家存根的好日子。存根入赘李家,就是李家的人了,以后要好好孝敬丈母娘,心疼媳妇,好好干活,为集体做贡献!大家说,对不对?”

“对!”人群里响起一片应和声,夹杂着几声笑。

队长点点头,示意李媒婆继续。李媒婆拿起桌上的红布,蒙在两个粗瓷碗上:“按老规矩,新人要同喝一碗水,以后好得像一家人!”她把碗往两人面前推了推。

狗剩先端起碗,手有点抖,差点把水洒出来。他抿了一小口,然后递给梨花。梨花的手指碰到他的指尖,冰凉的,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她飞快地接过碗,也抿了一口,水是温的,带着点小米的甜。

“好!”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喝彩。

接下来是给长辈磕头。梨花娘坐在炕沿上,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眼圈红红的。狗剩“咚”地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娘,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我会好好照顾您和梨花。”

梨花也跟着跪下,磕了头。娘扶起他们,从怀里掏出两个红包,塞到他们手里:“拿着,图个吉利。”红包薄薄的,里面大概是几块钱。

仪式很简单,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李媒婆招呼着大家去院里吃饭——其实就是熬了一大锅小米粥,蒸了几笼玉米面馍,还有一碟咸菜和一碟炒南瓜。条件好的人家随了礼,两斤红糖,或者一块布料;条件差的,就空着手来,凑个热闹。

梨花和狗剩站在门口送客人,脸上堆着笑,心里却各有各的滋味。有个本家的二婶拉着梨花的手,悄悄说:“梨花啊,男人是要管的,别让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就往娘家跑,咱李家丢不起这个人。”

梨花点点头,没说话。狗剩站在旁边,听见了这话,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攥着衣角的手更紧了。

客人渐渐走光了,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的瓜子壳和玉米皮。娘收拾着碗筷,说:“你们俩歇着吧,我来就行。”

梨花想说帮忙,却被娘推回了堂屋。堂屋里只剩下她和狗剩,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近,却又没碰到一起。

“我……我去挑水。”狗剩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哑。

“嗯。”梨花应了一声。

狗剩拿起墙角的扁担和水桶,快步往外走,扁担在肩上晃了晃,差点掉下来。梨花看着他的背影,蓝卡其布褂子的后襟沾了点灰尘,是刚才磕头时蹭的。她忽然想起早上娘说的话:“他老实,不会花言巧语,但心里有数。”

也许,娘说得对。

中午简单吃了点饭,娘说要去地里看看剩下的糜子,让他们俩在家歇着。屋里又只剩下两人,气氛更尴尬了。狗剩坐在炕沿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发落的学生。梨花坐在对面的板凳上,纳着鞋底,针脚却歪歪扭扭的。

“那个……”狗剩忽然开口,又停住了,好像在想该说什么。

梨花抬起头,看着他。

“我……我下午去把咱家的柴火劈了吧。”狗剩说完,好像松了口气。

“嗯,院里的柴火是不多了。”梨花低下头,继续纳鞋底,嘴角却悄悄往上弯了弯。

下午,狗剩真的开始劈柴。他把院里的木头搬到石墩旁,抡起斧头,“砰砰”地劈起来。斧头落下的位置又准又稳,木头应声裂开,变成整齐的柴火。他的动作很快,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蓝卡其布褂子的前襟,却一点没放慢速度。

梨花坐在屋檐下纳鞋底,眼睛却忍不住跟着他的动作转。阳光照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地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她忽然发现,这个闷葫芦一样的男人,干活的时候其实挺好看的,专注,有力,带着种让人踏实的劲儿。

“歇会儿吧,喝口水。”梨花站起身,端起桌上的水碗递过去。

狗剩停下斧头,接过水碗,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他的褂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他抹了把嘴,说了声“谢谢”,又拿起斧头。

“别劈了,够烧一阵子了。”梨花说。

“没事,多劈点,省得你以后受累。”狗剩的声音闷闷的,却像块石头,落在梨花心里,沉甸甸的。

傍晚的时候,娘回来了,看见院里堆得整整齐齐的柴火,笑着说:“存根真是个勤快孩子。”狗剩的脸又红了,低下头去帮娘把背篓里的糜子倒出来。

晚饭是小米粥配咸菜,还有中午剩下的玉米面馍。吃饭的时候,娘给狗剩夹了块南瓜:“多吃点,下午干活累了。”狗剩说了声“谢谢娘”,把南瓜塞进嘴里,吃得很香。

梨花看着他,忽然觉得这场景有点像模像样的“家”了。爹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娘给爹夹菜,爹给她讲故事,炕桌上的油灯亮堂堂的,暖烘烘的。

吃过晚饭,娘说累了,先回里屋睡了。堂屋里只剩下梨花和狗剩,还有那盏忽明忽暗的油灯。

“我……我去铺炕。”狗剩站起身,看着炕梢的位置——那里原本是爹睡的地方,这几天娘收拾出来,铺了新的苇席,放了一床旧棉被,是给狗剩准备的。

梨花点点头,没说话,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她知道,从今天起,这个炕就要睡两个人了,中间只隔着一道看不见的线。

狗剩铺炕的动作很笨拙,把被子叠了又叠,总觉得不满意。梨花坐在板凳上,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白天二婶说的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想说“不用那么讲究”,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去烧点热水,你擦擦身子吧。”

“哎。”狗剩应了一声,停下手里的动作,脸又红了。

梨花拎着水壶去灶房,烧火的时候,火苗“噼啪”地响,映得她脸红扑扑的。她不知道该怎么跟狗剩相处,是该像对待家人一样自然,还是该保持距离?毕竟,他们不是自由恋爱的夫妻,是为了过日子才凑到一起的。

水烧开了,她倒在一个粗瓷盆里,端进堂屋。狗剩已经把炕铺好了,正局促地站在炕边。

“水来了。”梨花把盆放在地上,不敢看他。

“谢谢。”狗剩拿起毛巾,蘸了点水,开始擦脸。他的动作很快,像是在完成任务,擦完脸又擦胳膊,然后转身背对着她擦后背。

梨花的心跳得更快了,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针线笸箩,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他背上的疤痕——一道长长的疤,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的。

“你背上……”她忍不住开口。

狗剩愣了一下,赶紧把褂子拉好:“哦,小时候上山砍柴,被树枝划的,早好了。”

梨花没再问,心里却有点发酸。他跟她一样,都是苦日子里熬过来的。

狗剩擦完身子,把水倒了,回到堂屋。油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短短的,像刚冒头的草。

“我……我睡炕梢。”他指了指炕的最里面。

“嗯。”梨花点点头,吹灭了油灯。

黑暗瞬间涌了过来,带着夜的凉。两人躺在炕上,中间隔着一大段距离,谁都没说话。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还有窗外的风声,呜呜地像在哭。

梨花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房梁。她想起爹,想起娘,想起那些说她命苦的人,眼泪悄悄流了下来,滴在枕头上,湿了一小块。

旁边的狗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动了动身子,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轻轻说:“我知道你不情愿……但我会好好对你的,真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梨花心里,漾起一圈圈涟漪。她没说话,只是把眼泪擦干了。

夜渐渐深了,炕那头传来狗剩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梨花却还是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她忽然觉得,或许不用那么害怕。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炕上,在两人之间划了一道淡淡的线。这道线,像一道无形的墙,却又好像,没那么坚固。

第二天一早,梨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了。她披衣下床,看见狗剩正在院里喂鸡。他把玉米糁撒在地上,十几只鸡围过来抢食,他站在旁边,脸上带着点笑意,不像昨天那么局促了。

“醒了?”他看见梨花,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

梨花点点头,心里有点暖。她走到灶房,开始生火做饭。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像在哼着歌。

娘从里屋出来,看着院里的两人,嘴角悄悄扬起了笑。阳光照在她的白发上,亮闪闪的,像落了一层金。

也许,这日子,真的能好起来。她想。

早饭是小米粥和蒸红薯。狗剩吃得很香,一碗粥喝完,又盛了一碗。梨花看着他,忽然说:“今天队里要去北山割糜子,你跟我一起去吧。”

狗剩抬起头,眼睛亮了亮:“好。”

吃过早饭,两人扛着镰刀,一起往北山走。路上遇见村民,有人笑着打趣:“新媳妇新女婿,一起上工啊?”

梨花的脸红了,没说话。狗剩却挺直了腰板,大声说:“嗯,一起干活!”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们的影子并排走在土路上,慢慢靠近,最后,轻轻碰在了一起。姑射山的风,带着秋的凉,却也好像,多了点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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