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二人震撼失态的模样,陈羽语气依旧淡然:
“老朱,老夏,不过是程朱理学罢了,值得这般大惊小怪?”
在朱棣看来,这学说何止是对抗皇权的利器,更是士绅阶层借思想之名,攫取天下财富的工具,早已成了尾大不掉的顽疾。
即便当年洪武帝力与之抗衡,最终也只能无奈妥协。
朱棣听出陈羽话语里的鄙夷,本想开口辩驳,可转念一想陈羽过往那些惊世骇俗的作为。
面对这样一个妖孽,实在找不到反驳的话语。
罢了,还是沉默为好。
夏原吉连忙开口:
“陈兄弟有所不知,这程朱理学能渐渐压过正统儒学,核心在于它精准贴合了文官集团与士绅阶级的利益。”
“即便陈兄弟如今在读书人中威望极高,但您影响的多是未入仕途之辈,想动摇程朱理学,怕是至少要三十年;若说根除,更是得等几代文官迭代更替,才有几分可能。”
他怕陈羽对其中的难处认知不深,索性点透关键。
天下人皆为名利奔走,程朱理学的根基,正是牢牢扎在利益二字上,想要撼动,难如登天。
陈羽沉吟片刻,摇头道:
“老夏,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过是一群读书人抱团的利益团体,老朱手里握着五十万中央禁军,真要铁了心铲除,哪有铲不掉的?”
“关键不在于能不能铲,而在于铲的过程中,如何避免引发朝局动荡。”
一旁的朱棣默默颔首,默认了这话。
他以八百甲士起兵,一路登上帝位,论杀伐决断远超常人,覆灭一个文官集团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可他更清楚,打天下易,治天下难。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重用大批建文旧臣。
但以他对陈羽的了解,对方既这么说,定然已想到了一条代价最小、甚至兵不血刃的破局之法。
“陈兄弟,说了这许久,先喝杯酒润润喉。”
朱棣说着起身,亲自给陈羽添了酒,笑着追问,
“不知陈兄弟打算用什么法子铲除程朱理学?莫非……这永乐月刊能担此重任?”
程朱理学的弊端,朱棣这般雄主看得再透彻不过。
先前文官集团借为民请命谋私利,便是藏在这思想框架之下。
“老朱啊,这事儿真不难,法子我都给出来了,你还想不明白怎么用永乐月刊破局?”陈羽故意打趣,“以后出去可别说是认识我,丢不起这人。”
面对陈羽的调侃,朱棣早已习惯,只苦笑着摆手:
“陈兄弟说得是,我等凡夫俗子,哪及得上你这般经天纬地的大才?老哥愚钝,还望陈兄弟指点一二。”
对付陈羽的埋汰,顺着他的话夸赞准没错。
果然,听了朱棣的奉承,陈羽呷了口酒,缓缓开口:
“其实打破程朱理学的法子很简单,就一条:牢牢攥住舆论话语权。”
在朱棣和夏原吉若有所思之际,陈羽问道:
“不知道你们二人是否知道曾子杀人的典故?”
朱棣、夏原吉一愣,随即便想起来这是儒家的一个典故。
夏原吉顿了顿说道:
“此典故出自《战国策?秦策二》,昔年曾子居于费地,当地有个与他同名同姓之人犯下杀人大罪。
先是一人匆匆告知曾子母亲曾参杀人了,曾母正织布,闻言从容答道吾子不杀人,手上活计未有半分停顿。
过了片刻,又有人来报同样的消息,曾母依旧神色自若地织布,未曾动摇。
可当第三人再跑来重复曾参杀人的说法时,曾母终于心生恐惧,当即丢下织布的梭子,翻墙逃走了。”
陈羽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那三人成虎的典故,又当如何说起?”
夏原吉疑惑,这两个典故都是民间非常流行的,哪怕是一个没读过书的人,也有可能知道,但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
“三人成虎的典故,出自《战国策?魏策》。
当年魏臣庞葱要陪太子前往邯郸做人质,临行前特意问魏王:若有人说街市上有老虎,大王信吗?魏王答不信;
庞葱再问:两人说有虎,大王信吗?魏王说:寡人便有些疑虑了;
待问至:三人说有虎,大王信吗?魏王直言:寡人信之矣。
庞葱当即叩首道:街市本无虎,这是明摆着的事,可三人都说有,便仿佛真有虎了。如今邯郸距大梁远胜街市,日后非议我的人定不止三个,还望大王明察。
可惜庞葱走后,谗言接连而至,等他陪太子归国时,魏王果然不再见他了。”
话落,陈羽看向朱棣,问道:
“老朱,不知你有没有听出曾子杀人和三人成虎的典故,有什么异曲同工的地方?”
“而其中异曲同工的本质又是什么?”
听见陈羽的问答,朱棣暂时抛开了舆论话语权如何去铲除程朱理学思想,反而顺着陈羽的话去思考两个典故的异曲同工和本质。
第一个曾子杀人的小故事,并不繁杂。
就是一个和曾子同名同姓的人杀了人。
然后先后来了三个人,将这个消息告诉曾母,第一次曾母不相信、第二次曾母依旧能够保持沉着、可是第三次的时候,曾母直接慌了,家都不要了,翻墙开溜。
很明显,即便如曾子这般贤德,且其母本对他深信不疑,可经三人轮番传言,连慈母都难守初心,足见流言可畏。
三人成虎的小故事,理解起来同样不繁杂。
本质上和曾子的故事一样,都是一个人受到外界流言的再三干扰,最终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判断。
所以两个故事的共同之处,就在于流言可畏。
流言可畏的本质是什么,这一点朱棣想不出来。
同样,夏原吉接连吃了两个龙虾,也和朱棣脑海中的进程一样,想到了共同之处,但没有想出来本质。
他们二人清楚,陈羽举出这两个例子,是像以前一样,循序渐进的引导他们二人对这个办法的彻底理解。
思考清楚了两个典故的本质,说不定就可以直接理解如何利用月刊、舆论话语权,这二者去对抗程朱理学。
陈羽抿了一口小酒,对着朱棣问道:
“老朱,不知你对此是何想法?”
朱棣沉吟片刻之后说道:
“这两个典故的异曲同工之处在于流言可畏,流言止于智者,在面对这种流言时,应当让自己始终保持头脑清醒的看待问题。”
“但这共同之处的本质,我想不出来。”
陈羽淡然的点了点头,好像对老朱回答解答题的第一题低分题而第二个高分题空白在预料之中。
“老夏,你想出来这两个典故的本质是什么没?”
夏原吉摇了摇头。
共同之处几乎就是明着告诉你,但是本质思考起来简直就是一头雾水。
对此,陈羽打了一个响指,笑道:
“曾子杀人和三人成虎这两个典故的本质,是舆论!”
“舆论是指公众在特定时空范围内,对特定事物表达的基本趋于一致的信念、意见和态度的总和。”
“它是个体慢慢形成集体评价的一种形式,反映了集体心理并具有强大的影响力。”
“就像是方才的两个典故当中,曾子杀人,以及诬陷庞葱的人;他们都是从最开始的个体,慢慢的对着曾母和魏王发表了个人的观点;最开始的时候,二人并没有受到影响,可是到了后来,个体理念的不断传输,成功影响了二人,使得他们也成为了集体舆论的一员。”
“最终的结果就是接受并相信舆论,成为舆论一员的曾母和魏王,一个不再相信自己的儿子,一个不愿意相信庞葱。”
“这就是舆论发展的过程,也能从这两个典故中,直观的体会到舆论的威力!”
“而舆论是和话语权相互捆绑,也就是说,谁掌握了舆论,谁也就掌握了话语权。”
“而谁掌握了话语权,谁就可以做到像两个典故中的那样,将黑的说成白的,将错的说成对的,真真假假全部在掌握话语权人的倾向。”
“到那时是非曲直不在看对错,而是看掌握话语权人如何说!”
“舆论,话语权……”朱棣低声喃喃,脸上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当陈羽说到这个的时候,他对此拥有非常强烈的感触,脑海中也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奉天靖难登基那一段时间以来,民间针对他的舆论。
两个典故中,第一个是几个百姓去制造舆论;第二个是魏王身边的臣子去制造舆论。
可是轮到他的时候,特么的是整个天下的百姓在制造舆论。
哪怕锦衣卫不负责民间的信息,可是这种大规模的舆论,想不知道都难。
他朱棣哪怕从燕王登基为永乐帝,但面对这时民间的铺天盖地舆论,能够怎么办?
一两个、几十个、几百个人这么说他,那好办,直接动刀杀了就行;
可这是来自民间数万万人,还有十多万读书人都一起说他。
他能够在靖难之役中大杀特杀,他能够将漠北的蛮子杀净,但是他还能将天下的百姓和读书人杀净?
显然不可能。
先不说他若是真的不顾所有的影响,去执行了这一理念。
那么做完之后,他就不是一个叔叔夺下大侄子皇位的残暴之君,而是一个会被写进史书,供后人十年、百年、乃至千年辱骂的残暴之君!
所以在面对整个天下铺天盖地的辱骂时,他选择了忍耐,也只是为了更好的结交权利,杀了方孝儒等顽固派。
后面为了消除靖难之役的负面影响,他发布了多次告示,想要告诉天下人,那个建文是如何将他这个好四叔逼反。
他想要让天下人知道,他做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也是有苦衷的。
但是这种解释,显然没有被接受。
民间的读书人,甚至认为朱棣登基以来,所做的一切,都是虚伪的,是为了巩固权利而演出来的一场戏。
在那一帮类似方孝儒的读书人当中,认死理。
认为如果朱棣真的有公理在手,为什么要起兵谋反。
哪怕朱棣身死,他们这些儒生后面也会为朱棣正名。
朱棣却在这个时候不去辩证,而是直接起兵靖难。
那就只能说明,建文帝当时的猜测是正确的。
你丫的朱棣早就窥探皇位!
果然,建文帝这种仁义之君是正确的。
我不听、我不听,你朱棣不管怎么说,就是一个乱臣贼子。
民间在面对朱棣所做的辩论,反而声势更加浩大的抨击他。
当朱棣看着锦衣卫从民间收回来的舆情,差一点被气的吐血。
踏马的。
老子张贴告示,将靖难起兵的前因后果都写在上面,结果你们特么说公道自在人心,若是我没错,为何要起兵?
就想我死是吧!
随后朱棣一查发现,民间散播舆论的有一大帮子都是方孝儒的门生。
好,你要是这么玩,那就下去陪你的老师吧!
但朱棣看着民间对于他的解释如此不接受,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既然解释行不通,那么就只能用实际行动来表示自己的态度了。
当然,这个实际行动自然不是杀更多的人,而是勤勉治国、开疆拓土、宣扬国威。
他要做一个拥有万世功绩的帝王。
用一生的功绩,去洗刷那一次的舆论!
但这样的做法很累,再者他也不确定是否有效。
虽然摊丁入亩深得人心,可在民间,自己这个帝王更像是赎罪。
特么的!
所以当陈羽说起这一点的时候,朱棣直接感同身受,心中无比感慨。
接下来,朱棣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想要认真听陈兄弟如何应对舆情和在控制舆论之后,掌握话语权。
这样的话,自己就可以将最开始的在后世改变残暴君王的形象,放在永乐年间。
毕竟,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当下时代和后世能够被双重认可,自然是一种圣君的体现。
陈羽看着老朱思索了一会,问道:
“老朱,舆论和话语权是捆绑在一起的,谁掌握了舆论,那么谁就掌握了话语权,掌握了话语权就拥有了绝对的‘正确’!”
“那么,在大明永乐年间,你认为舆论的话语权,在哪一方势力,或者哪一个阶级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