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秋收开始,边疆的驻军大幅度回调,三十万大军骤缩一半。
分配到边疆各个防线,一处也只有万人左右。
祁元祚算过一笔账。
三十万大军一天嚼用是一百五六万斤粮食,需六万农户全年劳作才能供养,加上数万匹战马的嚼用,合计的数字堪称恐怖。
这一百五六万斤粮食从长安通过马车运到边关途中至少又要消耗三十万斤。
因此,农耕时代的战争并不是全年无休的打打打,若真是一天到晚,每天都是全军出击,动不动三十万大军拼杀,最多三年就得亡国。
两国交战,不误农时,通常是农耕时互不理睬,闲下来再打死打生。
兵力大多是一两万的对峙,动员十万以上兵就属于大战了。
若集结百万兵,相当于征用全国青壮,消耗的粮食需以亿计,迄今大齐倾国之力也只能供养出一场百万的战役。
打完经济倒退三十年。
这样的战争哪怕是王朝最强盛时,也得三思。
祁元祚的到来,让回去秋收的士兵领到了拖延三个月的银钱和粮食,拿出军功簿,该赏得全部赏下去。
金银、布匹、米粮、官爵……
这场点功持续了整整一天。
全军都跃动着激昂的情绪。
第二日,陆陆续续的士兵揣着银子、背着布匹、米粮,大包小包的从边城归家。
河西一战活下来的士兵,服兵役时间长的老兵少的几十两,多的能有百两。
初上战场的新兵也能拿个十几两。
若身残了,能拿到更多。
大齐民间,盖一间青砖瓦房需要十五两银子,盖个四合院则需要五十两,但若只是普通的泥砖木梁,一家四口住的舒舒服服,最多十两。
可想而知当银子揣到怀里,这些人有多高兴。
黑黝黝的脸上全是对回家的期待。
每个人都幻想着自己在家人面前掏出一袋子银子时,婆娘和儿女惊喜开心的样子。
他们可以用这些银子置办冬天的棉衣,添一些家具、打一口水井、买一头牛……
等农耕回来,再上战场,多杀敌人,多领赏金,可以攒着盖房子。
死了也没事,元帅记了他们的名字和家里的地址,承诺抚恤金一定给到家里人。
普通士兵身亡,抚恤金能有30两银子,这是很多人一辈子劳作才能积攒的积蓄。
大齐崇文崇武,民间青壮更是热血激昂,全部都有‘只要给钱,命都给你!’的觉悟
天蒙蒙亮,祁元祚便站上了城墙。
脚下的砖是新的,似乎还能闻到砖窑烧制的气息,城墙下的民夫陆陆续续的上工,他们挖地基,和泥水,砌墙。
城墙之外沙漠绵延,这是河西走廊绿洲带的边缘,他们的身后就是绿洲和祁连山脉。
那片沙漠里的生命之源,终于成了大齐的囊中物。
祁承友将操练士兵的任务交给了方藻,自己一大早打听着太子的位置追来。
太阳东升,两人一起欣赏着从大漠升跃的日出。
祁承友轻声问他:“在想什么?”
祁元祚:“想下次大战,是什么时候。”
“孤出长安前,父皇将运粮使换成了卢芝。”
祁承友一想他的四位伴读:“这么一算只有祁多鱼无忧无虑,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
这句话不知戳到了祁元祚哪个笑点,直让他弯了眉眼抿唇哼笑。
“让他吃,孤乐意养着。”
“施玉就蕃,安南政权不稳,他周旋的辛苦,等边疆安定,多鱼闲够了,孤封他为使者大人,去安南转一转,帮施玉稳一稳屁股下的王位。”
祁承友挑眉:“殿下这是等祁多鱼养肥了再宰呢,一路颠簸去安南,他养的膘怕是不够耗的。”
“他脑子还没核桃仁大,太子殿下派祁多鱼去安南,真不是让他帮施玉杀人去的?”
祁元祚笑的纯良:“这话,孤可不认。”
祁承友感慨道:“太子殿下,世间还有什么,在你掌控之外吗?”
祁元祚笑意微淡:“有。”
他看向大漠的北方:“乱军之中,孤也会束手无策,孤可能要对不起他了。”
祁承友心情复杂:“祁承玉?”
祁元祚摇了摇头
“是林定尧。”
潜伏进去不易,脱身更难。
祁承友若有所思:“怪不得你厚待林安。”
“你若觉得成,回头本王带几千骑兵,去匈奴那里把他救回来。”
祁元祚瞥他一眼,不咸不淡道
“两年过去,大哥依旧如故。”
不长脑子。
祁承友洒脱一笑,只当太子在夸他。
作为大齐的奸细,林定尧在匈奴有太多不可预估的意外。
比如司马徽。
这个被五个皇子追捕、围杀还能活着的天命之子。
毅力之坚连毒瘾都能戒断。
人不能一辈子当个缩头乌龟,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这场师生局到底安排上了。
匈奴一方营帐内,桌子上摆着草原的烈酒和烤肉,只是两人没有品尝的心思。
司马徽在匈奴内待了一个多月,至今没有向狼厉告发他,这是今日林定尧主动邀约的底气。
他熟稔的搭上司马徽的手腕诊脉
“你脸色不好,这几年过的怎么样?”
司马徽没有拒绝,只一味看着他,像看到了无法理解的东西。
天知道他在长安城看到狼厉身边的林定尧后有多震惊。
当年风头无两的探花郎,从一介布衣登上庙堂,松风月质翩翩公子,他有妻有子有显赫的卢家作为倚仗,他放着平步青云的前程不要,假死隐匿入匈奴当细作!
现在残废了,毁容了,儿子长成恶毒的性格,卢家一直想要卢兰再嫁,林定尧即便脱身回了大齐,他又以什么身份回去?
他图什么?
可又一想,他为什么紧追着林定尧不放?
因为他幼年无父无母,吃百家饭,借月光耕读,生病了卖田,田没了码头扛货、下水捞鱼、挑粪、甚至绣花赚钱,活的像一根不屈的杂草。
好不容易搭上个老师,人家还是图他样貌,骗入宫廷,凭着风骨和运气苟活出宫,想从司马家拿了包裹科举,又被司马家下人欺辱,搜刮了所有钱财,无奈流浪街头。
饿极了去灵觉寺讨口饭吃,被寺里的和尚怜悯,施舍一处住所。
白天挑水挑粪,化口斋吃,晚上照旧淋着月光读书。
卢家小姐看上他,他便要给人家当赘婿,被人骂吃软饭。
明明是依靠才华入太学当代课夫子,仍要被骂断根绝户走后门。
考上探花了,又因为苏长河之故,被同僚孤立外派当了七品县令。
县令没当两年辖下生出疫病,入大牢、故土旧人死绝。
这样烂透了的人生,是个人都要疯了。
偏偏林定尧千磨万击还坚劲,他不因苦难痛苦,不因偏见执迷,不因背叛仇恨。
直至如今,他残了废了,司马徽仍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任何痛苦和潦倒。
八年前梅林初见,林定尧洒脱而平和,八年后的今天,只多出了几分沉淀的阅历。
他为什么能活的这么干净?
不怨不恨,坦诚坚韧。
到底什么样的事才会将他击垮?
司马徽不知道他想在林定尧身上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但他知道,自己求而不得疑问,只有林定尧能为他解答。
他追逐的不是林定尧,是他对人生意义的求索。
为了这份求索,他付出了太多太多。
当年灵觉寺癫道士预言的一生坎坷,果真应验了。
“老师活着是为了什么?”
林定尧无法理解神经病,就像神经病无法理解林定尧。
他平静的收回手,不等他出口成章,司马徽又有新的问题。
“老师下一步想做什么?”
林定尧一口答:“杀人。”
两人是熟人,也是聪明人。
对付聪明人的利器是坦诚。
他就赌司马徽不想让他死。
“我想杀了狼厉。”
司马徽:“为国为民?”
这似乎是标准答案。
可惜不是林定尧的答案。
“不是,是私事。”
“于大齐而言,狼厉没有太大威胁,活着还是死亡,都行。”
“单纯是我想杀他。”
想杀一个人可以没有理由。
他和狼厉没什么恨啊怨啊仇啊的。
就像他也不恨不怨司马徽一样。
他就是想杀了他,他们。
司马徽升起兴趣:“先生要怎么杀他?”
林定尧只是笑:“你会看到的。”
离了此地,他推着轮椅回自己的营帐。
刚一进去,就看到了等待在内的路堤法。
林定尧眸光一闪,挂上笑面
“王爷。”
路堤法听到动静一脸戾气的转过身:
“是不是你在我哥面前告状,把祁元祚偷袭王庭的事诬陷到我身上?”
林定尧苦笑:“在下怎么敢,王爷知道我为人,在下不爱告状。”
那天议论此事时帐内只有司马徽几人,他不怕路堤法去查,因为对方根本舍不下面子去问大当家司马徽几人。
所以林定尧可以尽情发挥。
“不过军中的几个齐人,的确会影响厉儿的判断。”
“戴面具的大当家和玉先生对厉儿有用,在下还能理解,其他人,尤其是那位服用过五石散的齐人,在下实在不放心。”
路堤法狐疑的看向他:“五石散是什么东西?”
林定尧像是发觉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打补丁
“不要紧,不是什么东西,王爷就不要问了。”
他越如此,路堤法越想知道
“说!不然我去我哥那里告你和司马徽狼狈为奸!”
林定尧告饶:“好好好,我只是看他身形消瘦带有病态,好奇之下才为他诊了诊脉。”
“发现他服食过五石散。”
“五石散少量用可以提升气血,但司马徽的情况像是大量服食过,此药服食过多会使人飘飘欲仙,且有瘾。”
“大齐有人用此药控制死侍,一旦发作,为了得到五石散他们可以出卖一切。”
林定尧轻叹:“我早想提醒厉儿,想用此人需要谨慎,若此人无用,不妨早些驱逐。”
“可惜厉儿似乎被那几个齐人影响,对我生了疑心。”
林定尧神情低落,路堤法看看他的腿又看看他的脸,不免对他生出了同情。
同情过后又是幸灾乐祸,他对齐人都没有好印象,即便是林定尧那也是外人。
“司马徽,我记住了。”
“戴面具的我哥有用要留着,司马徽一个没用的东西我还不能做主了?”
“本王先把人给绑了,回头弄些什么五石散试一试,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林定尧不怎么看好道:“他住的地方距离厉儿的帐篷近,万一让厉儿听到动静,王爷又要被一顿罚,还是算了吧,把他赶走就是。”
路堤法轻嗤,齐人就是胆小。
“迷晕了割了舌头,不会让惊扰到我哥的。”
路堤法白他一眼,甩着小辫子走了。
他嚣张惯了,狼厉平日也不拘着他,用齐人俘虏当靶子,当坐骑,当斗兽,玩儿的不知天高地厚。
吃过最大的亏,是前几日比射被人射秃了头发。
林定尧诚心的祝福他,一路顺风。
狼厉这几日一直在与大当家商量战术,三日后他们会出兵跨过大漠与三兰汇合,攻打祁连山。
无论如何都要将祁元祚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