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轻叩,都像在丈量着横亘在会场中央那道看不见的深渊,又仿佛在无声地倒数着某些既定规则的崩塌时刻。
这细微的声响,压下了几位常委下意识翻动文件的窸窣。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如同打磨过的玉石,滚落在这片寂静里:“张县长方才的提议,字字句句都合乎章程,面面俱到,听起来自然是顺溜的。”
话音微妙地一顿,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缓缓扫过对面张超森那张依旧维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职业性微笑的脸,最终落在桌面上摊开的文件上。
她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
“不过,”她话锋一转,那“不过”二字吐得极轻,却又重若千钧,敲得人心头一跳,“细细思量,张县长对颜源同志的安排,倒像是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把他远远地推了出去。”
会场里的空气骤然绷紧了几分。
这话与当前的议题有什么关系?
魏榕的手指离开了桌面,指尖悬空,仿佛要凭空勾勒出某种被刻意忽视的轨迹。“颜源同志,”她清晰地陈述,“是由常务副镇长,擢升为乡长。”
“如今,张县长您的方案,又要让另一位常务副镇长——去当乡长?”
她刻意在“又”字上加重了语气,“这看似平调,甚至可以说是重用基层,可这路径,这起点与终点的重复,难道不是一种最巧妙的放逐?”
“把原本站在舞台中央、可以望见更远风景的人,不动声色地移到了聚光灯的边缘?”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直指要害,“这与省委组织部的文件精神,怕是南辕北辙了吧?”
“文件的初衷,白纸黑字,是要求把真正的好钢用在刀刃上,放在能挑大梁、扛重担的关键岗位上经受淬炼!”
“而不是把金子埋进沙里,把人才放逐到舞台的角落,任其边缘化!”
这“边缘化”三个字,如同三颗冰冷的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水面,在几位常委的心湖里激起了隐秘的涟漪。
江月珉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
江然则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低垂,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仿佛那空白的纸页上正上演着无声的戏剧。
魏榕并未留给众人太多喘息的时间。
她的声音陡然提升了一个调门,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感:“说到江昭阳同志他立的一等功,是因为在破获那起震动全省的熊斌特大涉毒案中,立下了奇功!”
“这份功劳让他提前晋升了正科级。这,无可厚非。”
她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激流撞上礁石,“然而,在白岭乡那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中,江昭阳同志的表现,才是真正在生死线上用血肉之躯写下的功勋碑!”
她的声音变得沉痛而激昂,将众人的思绪瞬间拉回到那个风雨如晦、浊浪滔天的夜晚:“白岭大堤告急!”
“洪水像发疯的巨兽,一次次疯狂撞击着脆弱的堤防!”
“是谁,在最危急的关头带头支援的,且第一个跳进齐胸深、冰冷刺骨、裹挟着断木碎石的管涌洞口里,用身体死死顶住那即将溃决的堤口?”
“是谁,在电闪雷鸣、通讯断绝的绝境中,组织起混乱的抢险队员,硬是用沙袋,筑起了一道血肉长城?”
“是他,江昭阳!”
“就在堤坝险情初步稳住,所有人都精疲力竭时,又是谁,听到洪水里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呼救,没有丝毫犹豫,再次纵身跃入那依旧汹涌咆哮的洪水?”
“是他,江昭阳!”
“他拼尽全力把那孩子推上冲锋舟,自己却被一个凶狠的漩涡卷走,差点儿成为了一位烈士!”
魏榕的声音微微发颤,她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压抑的沉重,仿佛再次浸透了那夜的冰冷洪水。
再开口时,她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缓缓扫过在座每一位常委的脸,最终落在主位脸色已经有些发白的张超森身上。
“各位!”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请你们摸着良心想一想:如果当时,没有江昭阳同志这不要命般的挺身而出,如果白岭乡的大堤真的彻底崩溃……”
她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轻轻叩击着桌面,那“叩、叩”的声音,此刻听来如同丧钟的预鸣,“滔天的洪水冲下去,会卷走多少条无辜的生命?”
“会摧毁多少家庭几代人积累下的那点微薄家当?”
“整个白岭乡区域,会变成怎样的人间地狱?”
她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锋利,如同穿透迷雾的探照灯,直射向张超森,也扫过每一个低垂或回避的眼神:“更关键的是——当上级调查组进驻,彻查这起重大责任事故时,在座的诸位,包括我魏榕在内,还能像今天这样,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间窗明几净的会议室里,喝着热茶,讨论着所谓的‘人事安排’吗?”
她猛地提高了音量,那声音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穿透力,撞击着四壁:“有几个人,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绝对能全身而退,不必为可能的渎职、失察,承担那足以终结政治生命、甚至带来牢狱之灾的党纪国法的严厉追究?!”
“你们想一下,”她一字一顿,声音沉重如铁,“我说得,对也不对?”
“轰——”魏榕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诘问,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常委会议室。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又像一张无形的巨网,骤然收紧,勒得人喘不过气。
江然额角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几乎是本能地、深深地埋下了头,仿佛要将整个身体都缩进那身熨帖的西装里,躲避那无处不在的、拷问灵魂的目光。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面前那份文件的一角,纸张发出细微的、神经质的沙沙声。
蒋珂文的反应更为直接,他猛地端起面前的茶杯,动作仓促得差点带倒旁边的笔筒。
茶水很烫。
他却像毫无知觉,咕咚灌了一大口,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试图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