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珂文,这位以“老成持重”、“精通组织条例”着称的组织部长,心领神会。
在吴新田话音落下后短暂的几秒钟空档里,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脸上挂起一副既表示理解又充满忧虑的复杂表情。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特有的“组织腔调”:“吴书记刚才的发言,饱含感情,充满了对江昭阳同志个人能力和突出贡献的高度评价和认可。”
“这一点,我本人,我想在座的各位常委,都深表赞同。”
他先做了一个看似肯定的铺垫,话锋随即一转,“不过呢,我们做组织工作,特别是涉及到干部提拔任用这样极其严肃、影响深远的事情。”
“除了看成绩、看贡献,更要看是否符合干部任用条例的基本原则,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因素,确保干部队伍的稳定和健康有序发展。”
蒋珂文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几位年纪稍长、表情略显保守的常委,似乎在寻求共鸣。
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抛出核心论点:“江昭阳同志的确非常优秀,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吴书记,一个非常现实、非常关键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他的任职年限。”
他微微前倾身体,双手手指交叉放在桌上,显得更加语重心长,“他担任常务副镇长,满打满算,到今天为止,才多久?”
他加重了语气,仿佛在强调一个无可辩驳的铁律:“按照《党政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条例》的明确规定,副科级提正科级,原则上必须任副科级职务满两年。”
“这是基本门槛,是组织程序严肃性的体现。”
“省委的文件,是鼓励解放思想,大胆使用,但绝不是要我们完全抛弃规矩,搞‘大跃进’式的提拔!”
“‘破格’不等于‘无格’!”
“这个‘格’,就是基本的原则和底线。”
蒋珂文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开始触及更深层次的“担忧”:“如果我们现在,仅仅因为他立了一等功,就把他从副科级直接破格提到正科级,甚至更高的位置?”
“同志们,这步子迈得是不是太大了?”
“会不会引发其他干部的不平衡心理?”
“会不会让那些兢兢业业、同样付出了努力、只是缺少一个‘惊天动地’机会的同志们感到寒心?”
“他们会怎么想?‘哦,原来在基层干十年,不如一朝立大功’?”
“这种心态一旦蔓延开来,对我们干部队伍的稳定性和积极性,将是巨大的打击!”
“会严重挫伤他们的工作积极性!”
他摊开手,做出一个无奈又忧虑的手势:“舆论的压力,群众的口碑,内部同志们的看法,这些都是我们组织部门不得不慎重考虑的客观存在啊。”
“‘论资排辈’固然是我们要打破的陋习,但它的存在,有其复杂的历史和社会土壤,是一种客观现象。”
“我们推进改革,需要魄力,但也需要策略,需要把握好度,需要兼顾各方面的接受程度。”
“否则,‘破格’提拔带来的,可能不是激励,而是混乱;不是团结,而是裂痕。”
“到时候,组织工作的被动局面,谁来负责?”
“我们又如何向上级、向全县干部群众交代?”
蒋珂文的话,像一盆精心调制的温水,表面上不疾不徐、有理有据,甚至带着几分“为大局着想”的恳切,实则精准地浇在了吴新田点燃的火焰上。
他巧妙地将“资历不足”这个技术性问题,上升到了“破坏队伍稳定”、“引发负面舆论”、“违背组织程序严肃性”的高度。
他提到的“其他干部的不平衡心理”、“论资排辈的客观存在”,更是精准地戳中了一些常委潜意识里对“秩序”和“平衡”的维护心态,也暗示了江昭阳若被破格提拔可能引发的内部震荡和潜在抵制。
他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刚刚被吴新田点燃的些许热度瞬间冷却。
支持江昭阳的人,一时语塞,被“条例”、“年限”、“稳定”、“舆论”这些沉甸甸的词语压住。
原本就心存疑虑或保守的人,则暗暗点头,觉得蒋珂文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而其他的人,则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和权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支持与反对的力量在无形的天平上较量着。
会场内,好几名班子成员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有人重新拿起面前的保温杯,默默抿了一口,热气虚虚地在他眼前缭绕。
“同志们,破格,不等于不讲规矩!”蒋珂文又摊开双手,语调转为语重心长,仿佛肩上担着组织工作的万千不易,“若是就这样硬提上去,会不会显得过于操切?”
“会不会让人觉得……这个位置来得太容易?”
“太有照顾倾斜嫌疑?”
他目光转向魏榕,似乎寻求认可:“工作是要讲点实际困难和操作韧性的,魏书记。群众的看法,下面的心声,不能不重视啊。”
“队伍里的情绪稳不稳,关系到整个组织工作的根基牢不牢!”
“虽说要打破条条框框,”他放缓语速,意味深长地总结,每一个字都染上厚重的色彩,又一次重复刚才的论调,“可现实摆在这里,论资排辈这种现象,在我们这块土地上,无论怎么讲,它都有它存在的客观性和一定的道理。”
“完全无视,操之过急,恐怕……反而欲速不达!”
空气里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又冷又硬。
魏榕的目光在吴新田和蒋珂文之间不动声色地移动。
吴新田的脸膛因为激动和压抑的愤怒而微微涨红。
他紧握着拳头,似乎随时准备再次站起来反驳。
而蒋珂文则恢复了那副沉稳的表情,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水面并不存在的浮沫,仿佛刚才那番绵里藏针的话与他无关。
张超森依旧面无表情,眼神深不可测。
只是放在桌下的手,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膝盖。
吊扇依旧吱呀呀地空转,声音单调地切割着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