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昭阳向省城出发之际。
县委常委会召开了。
会议室内,空气沉滞而凝实,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
天气有些闷热。
老式吊顶风扇在半空中吱呀转动,费力地搅动气流,却只将桌面上一杯杯茶叶水的浑浊蒸汽搅得更散了些,蒸腾出些苦涩而沉滞的气味。
墙面高处悬挂的两面红旗,簇拥着国徽。
椭圆形的长会议桌擦得锃亮,映照出围坐其侧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
魏榕坐在主位,她的手指从那份印着红色文件头的《关于进一步解放思想,大胆提拔使用优秀年轻干部的意见》上缓缓移开,纸张的质地生硬而醒目。
她微微抬起眼,目光掠过会场每一张脸,字句仿佛经过心中天平精确衡量:“文件内容,在座各位都已仔细看过。”
“市委组织部的梁炯明部长,”她稍作停顿,语气沉稳而清晰,“已在催促名单上报事宜。”
“这个文件的份量,无需我再赘述。”
“这是省委实施人才战略的一个重大步骤,是要切实打通‘上’与‘下’的壁垒,把那些沉在基层、扑下身子实干、真正干出实实在在成绩的同志……”
她略微加重语气,“提拔到关键的位置,能更好施展才干的重要领导岗位上来。”
她身体略略前倾,将那份凝聚着省委意志的文件轻轻推向桌子中央方向:“时间紧,任务重,不再重复。”
“现在,需要大家酝酿,把我们县里真正优秀、符合文件破格提拔精神的人才,推荐出来。”
她的目光在会场内平静地扫视,带着无声的期待。“哪位同志先提名?”
会议室骤然陷入一片空旷般的沉默,只有风扇的吱呀声嗡鸣。
时间在这凝固般的静寂中变得粘稠难行,每一秒都像粘在鞋底不肯离开的泥巴。
蒋珂文盯着自己茶杯里那片漂浮的茶叶,似乎那里面蕴藏着宇宙至理。
张超森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视线落在天花板的某个模糊点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搪瓷茶杯粗糙冰凉的杯沿。
其他常委们垂目看着文件,或翻动笔记本的空白页,窸窣的纸声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良久。
“咳,”一声刻意的轻咳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死水。
吴新田缓缓坐正了身体,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他没有环视四周,目光似乎越过了会议室的墙壁,投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既然大家还在思量,我来讲几句。”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油锅的凉水,骤然激起了静默中的反应,几道目光投向他。
吴新田清了清嗓子,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指节略显粗大:“文件摆在面前,标准很清楚。”
“放眼我们整个春奉县,”他略略拔高了音调,带着一股发自内心的确信,“拿文件中的标准一条条对照下去,真正够得上份量、让人心服口服的……”
他忽然停住,目光锐利地扫过张超森、蒋珂文等人,那目光里有种不可言说的笃定和逼问,仿佛在审视一片不毛之地后终于寻到了唯一的那颗珍珠,“唯有一个人——江昭阳同志!”
“江昭阳”三个字落地,像无形的针,戳破了沉闷的薄幕。
角落里记录会议的白薇蓦地抬起头,笔尖悬在纸上,一滴墨水迅速在纸页上晕开一个小小的蓝点。
她慌忙用手背掩住,脸微微泛红,目光却仍不由自主地望过来。
吴新田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径直看着会议桌的尽头,那方向正对着窗外遥远苍茫的天际线。
“昨天,不,就在今天这个钟点,”他声音忽然沉厚了些,仿佛带着来自现场的回响,“江昭阳同志已在去省城报到的途中!”
“明天,他将站在省委大礼堂那高高的主席台上,接受省里最高规格的表彰——一等功!”
他重重地停顿了一下,“我们都是工作多年的老同志,心里都有本账。”
“和平时期,一等功授予活着的同志,何其稀少?何等份量?!”
他不再看人,声音低沉而凝重,像鼓锤敲打众人的耳膜:“这枚一等功章,没有镀金,那是他实实在在做出的伟绩!”
他直视前方,视线仿佛穿透厚重的墙体,落向某个未知的地点,“还有,他豁出性命救下那条堤坝、那几个村子的那几秒,他冲下去堵管涌的时候……心里装的是什么?”
“他跳下去救人时,这种功劳……”
会场里的呼吸声似乎都轻了几分。
老式吊顶风扇叶片的影子,在沉默的人影上缓缓爬过。
“如果江昭阳同志是在部队服役,”吴新田的声音陡然扬了起来,“这份功绩足以让普通战士直接提干!”
“若已是干部,”他双手用力压了压桌子,像要压下所有的质疑,“越级提拔绝对不成问题!而现在……”
他的目光骤然转回会议桌,灼灼地扫视着所有正襟危坐的身影,“省委组织部的文件明文摆在这里,就是要不拘一格,就是要破开这些陈旧的框框!”
“我们春奉县好不容易出了这样一位功臣!”
“这难道不是全县上下的荣光?”
“我们为什么不能拿出担当,把江昭阳同志堂堂正正地推荐上去?!”
吴新田越说越激动,胸膛微微起伏:“现在,省委组织部的文件,白纸黑字写着‘解放思想’、‘大胆提拔’!这精神,江昭阳同志不仅符合,而且是标杆!是旗帜!”
“让他到更能发挥作用的岗位上,这既是对他个人贡献的肯定和激励,更是对我们春奉县干部队伍精神面貌的最好展示!”
“是对省委人才战略最有力的响应!”
“我们有什么理由犹豫?有什么理由不推荐?”
张超森的脸色,在吴新田提到“江昭阳”三个字时就彻底阴沉下来,如同暴雨前的天空。
他端坐着,看似平静,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下压的嘴角,泄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悦。
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微微侧头,极其隐蔽地朝蒋珂文递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眼神锐利、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