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的云渺峰,积雪悄然消融,裸露出青灰色的嶙峋山岩。山间草木悄然抽出嫩芽,于劫后废墟中透出坚韧的生机。
段义独立崖边,山风拂动衣袂。他右臂的焦黑已然褪尽,只余下几道淡金色的奇异纹路,隐伏于皮肤之下,如同沉睡的脉络。他缓缓握拳,指节分明,再无丝毫灼痛之感。那股曾欲焚尽一切的葬刀之力,仿佛已彻底驯服,化作血脉深处沉静的底蕴。身旁的白玉城面色温润如玉,气息悠长平和。九转还魂池的磅礴生机不仅重塑了他破碎的心脉,更在他眉宇间沉淀下一种温润内敛的气度。
“总算能喘口气了。”牛大力抱着个古朴的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琥珀色的酒液顺着虬结的胡须淌下,洇湿了前襟。这坛“流云酿”是石清玄的谢礼,据说是逍遥殿后埋藏百年的珍品,醇厚得足以熨帖筋骨。
令狐聪坐在一旁,指腹轻柔地擦拭着那截清风剑残柄。令人惊奇的是,残柄上的裂纹竟有了弥合的迹象,紫霞内力流转其上,泛起一层温润如玉的淡淡莹光。苏轻晚正细心整理药箱,目光扫过气息沉稳的段义与白玉城,嘴角噙着一抹欣慰的浅笑。
白百合雪色的身影走到白玉城面前,衣袂在微凉的山风中轻扬:“玉城,逍遥派重建,有石长老主持大局。我等尚有要务在身,需即刻启程,赴京觐见太子。”她目光转向段义三人,“就此别过了。”
白玉城颔首,目光逐一扫过四人,饱含深切的感激与一丝离别的怅然:“太子殿下近年励精图治,整肃朝纲,江湖暗涌亦与之牵连甚深。诸位此去京城,务必慎之又慎。”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玉佩,递向段义,“此乃我白家信物,若在京中遇有阻滞,或可凭此寻得一二助力。”
玉佩触手生温,其上云纹繁复流转。段义郑重接过,纳入怀中:“多谢白兄。”
“走了走了!”牛大力将酒坛往肩上一扛,率先迈步走向停在山道旁的马车,笑声洪亮,“再磨蹭下去,京城的好酒肆都要打烊了!”他步伐虽仍有些微滞涩,笑声却已恢复了往日的豪迈。九转还魂池的余泽与苏轻晚的妙手回春,已将他金刚不坏身的损伤修复了七八分。
令狐聪与苏轻晚随后跟上。段义最后回望一眼,朝崖边的白玉城用力挥了挥手:“白兄,保重!”
“一路顺风!”白玉城立于崖畔,目送着四人身影融入马车。
车帘垂落,隔绝了视线。马蹄踏碎残冰,车轮碾过碎石,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声响。段义掀开车帘一角,云渺峰在视野中渐行渐远,白玉城的身影最终化作山巅一个模糊的小点。
“京城之行,恐非坦途。”白百合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血莲宗虽灭,其背后与朝中某些势力的隐秘勾连,却如同一张无形的蛛网,预示着更大的漩涡。
段义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玉佩,右臂淡金纹路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他目光扫过车内:牛大力抱着酒坛,鼾声已起;令狐聪闭目养神,指间紫气隐现;苏轻晚在摇曳的灯火下,专注地翻阅着一卷泛黄的医书。前路纵有迷雾重重,但有此间几人同行,便足以劈开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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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西行,终于抵达西域边界。远处一片赭红色的巨大山崖映入眼帘,崖壁上,依山开凿的巨型金刚佛像庄严矗立,正是西域金刚门所在。
“到了。”牛大力掀开车帘,魁梧的身躯微微一震,眼中闪过复杂难言的光彩。他转头对众人道,“我去拜见师父,至多半日便回。”
段义四人点头应下,将马车停在山脚一家简陋的客栈旁等候。牛大力拾级而上,脚步带着一丝急切。刚至古朴的山门前,一个身影便如小豹子般冲了出来,正是小金子。他头顶新生短发如麦茬,身量比去年蹿高了不少。
“大师兄!”小金子咧嘴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声音清亮,“师父说你今日准到,果然没骗我!”
牛大力一把将他捞起,粗糙的大手习惯性地揉了揉那刺手的短发,眼中满是关切:“一年不见,窜这么高了?臂力练得如何?”
“早能举起后山的青石碾子啦!”小金子挺起胸膛,又朝不远处的禅房努努嘴,“师父在里面候着你呢。”
禅房内檀香袅袅。金刚子盘膝坐于蒲团之上,手中念珠缓缓捻动。见牛大力进来,他睁开眼,目光如电,瞬间落在他那布满细微裂纹、光泽黯淡的金身之上,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又逞强了?”
“师父,”牛大力恭敬行礼,将云渺峰恶战血莲老鬼之事简要禀明,“……那老魔已伏诛,只是弟子这身皮囊……”
“金刚不坏,重意不重力,贵在守心如磐。”金刚子打断他,声音低沉却蕴含着力量。他递过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件,“此乃‘金髓玉露膏’,每日敷用一次,三月之内,裂纹可愈。”他顿了顿,目光深远,“太子那边,近年暗流汹涌。你此去京城,遇事多听百合姑娘与段义的思量,切莫莽撞。”
牛大力重重点头,将那油布包珍而重之地贴身收好。师徒二人叙了些门中近况,小金子在一旁插科打诨,禅房里暖意融融,驱散了山风的寒意。
次日天光微熹,牛大力辞别师父师弟,回到客栈。众人略作整束,马车再次启程,驶上通往中原腹地的官道。牛大力望着东方渐次明亮的天际线,忍不住低声咕哝:“夏天那小子……不知长高了没?去年托人捎去的西域核桃糕,也不知合不合他口味……”
段义闻言,唇边浮起一丝会心的笑意。
白百合轻轻掀起车帘,远处玉门关巍峨的轮廓已在望。她清冷的声音响起:“过了玉门关,便是中原腹地。京城龙蛇混杂,凡事须得谨言慎行。”
令狐聪指腹摩挲着那截温润的残柄,低声道:“血莲宗虽树倒猢狲散,然其背后牵连的势力盘根错节,未必甘休。我等此去,怕是要搅动一池浑水了。”
苏轻晚将药箱整理得一丝不苟,温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我等同心协力,总能寻得应对之策。”
牛大力用力点头,青筋微突的手掌握紧了怀中那装着“金髓玉露膏”的瓷瓶,仿佛从中汲取了无穷的力量。马车碾碎晨露,朝着那座风云汇聚的帝都,一路疾驰而去。
………
大夏东宫,琉璃瓦上覆着一层薄雪,在冬日清冽的天光下折射出点点寒芒。
六角暖亭内,银丝炭在紫铜暖炉中无声燃烧,融融暖意驱散了檐外寒气。太子夏天身披一领玄色狐裘,指尖拈着一封刚启开的信笺,唇边噙着一抹温煦笑意。他身侧的太子妃慕蓝,素手微抬,接住一片自亭角旋落的雪花,冰晶剔透,衬得那指尖愈发莹白如玉,更添几分温婉娴静。
“爱妃你看,”夏天将信笺递向慕蓝,声音里透着按捺不住的期冀,“牛大哥信中言道,他们已过玉门关,不出三日,便能抵京了。”
慕蓝接过信笺,目光扫过那力透纸背、笔画间带着几分不拘章法的熟悉字迹,正是牛大力的手笔。她莞尔一笑,将信笺仔细折好递回:“算来,已有一年多未见牛大哥了。还有白姑娘、段公子、令狐少侠他们……当年京中一别,竟似就在昨日。”
“谁说不是呢。”夏天目光投向亭外纷扬的雪花,眼中掠过深切的怀念。
慕蓝伸出纤指,轻轻拨了拨炉中银炭,火苗随之跳跃,映亮她温润的侧颜,柔声道:“既如此,便着人将东跨院收拾出来吧。那里清幽雅致,最宜客居。再备些他们各自喜爱的菜肴,牛大哥素爱的烈性‘烧刀酒’,也多存几坛上好的。”
“还是爱妃思虑周全。”夏天顺势握住她微凉的手,掌心传来的暖意直抵心间,“只是不知段公子那伤……可曾痊愈了?”
“信中只道‘一切安好’,想来应是无碍了。”慕蓝含笑宽慰,目光温柔地落在夏天脸上,“倒是殿下,这几日念了不下十回。待他们到了,怕不是又要拉着牛大哥饮至天明?”
夏天闻言低笑,眼底的雀跃却掩不住:“那是自然!不过……”他话锋微转,带上几分沉稳,“父皇近来龙体欠安,朝中诸事冗繁,确不能再如从前那般恣意了。”话虽如此,那对故友重逢的殷殷期盼,依旧在眉宇间流转。
亭外,雪落得更密了,无声地覆盖着东宫的红墙碧瓦,衬得这片天地愈发静谧安宁。暖炉中的炭火映照着两人带笑的面庞,将那份对故人将至的深切期盼,无声地融入这方暖亭,融入这漫天飞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