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家属院,一号楼。
这里是汉东省真正的权力心脏。
祁同伟的车子在细雨中缓缓驶来,轮胎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最终平稳地停在了楼前。
他正准备下车,一道身影却从一号楼的门廊下快步走出。
那人手中撑开一把黑色的雨伞,竟是径直冲入了雨雪交加的夜幕里。
祁同伟的视线瞬间锁定了来人。
燕文权。
钟书记的秘书,人称“燕秘”,汉东官场上无数人想要巴结讨好的“大内总管”。
寻常时候,这位燕大秘书总是跟在钟书记身后,神情严肃,不苟言笑,身上那股省委一号大秘的气场,足以让大部分厅级干部在他面前都感到呼吸不畅。
而此刻,燕文权却近乎小跑着过来,脸上带着一种精心拿捏过的热情。
他冲到车旁,没有丝毫犹豫,将整个伞面都倾向了祁同伟这一侧。
冰冷的雨夹雪,瞬间打湿了他自己半边的肩膀。
“刺啦——”
燕文权亲手拉开了车门。
“祁厅长,您来了。”
他的声音温和恭敬,带着一种刻意拉近关系的熟稔。
祁同伟心湖微动,面上却不见分毫,只带着一抹恰如其分的惊讶,迈步下车。
“燕哥,外面下着雪,怎么还劳烦您亲自出来接我。”
这个称呼很讲究。
不是生分的“燕秘书”,也不是过分亲热的“文权”。
一声“燕哥”,给足了对方面子,也守住了自己的身份。
祁同伟顺手从后备箱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动作自然地递了过去。
“一点不成敬意的小玩意儿,港岛带回来的,燕哥尝个新鲜。”
这是一盒特选的雪茄,牌子响亮,包装小巧,可以直接揣进大衣口袋。
这种礼物,送得不显山不露水,既是人情,又不会成为把柄。
官场交际,滴水不漏。
燕文权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三分,他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揣进口袋。
“祁厅长太客气了,我们兄弟相交,还带什么礼物。”
他嘴上客气着,身体却顺势又靠近了半步,压低了声音。
“这样,这东西我不能白拿您的。”
“同伟,晚上有空吗?我做东,咱们兄弟俩好好喝一杯。”
来了。
祁同伟心中瞬间雪亮。
前面所有的铺垫,打伞、开车门、热情寒暄,都是为了这最后一句。
燕文权是钟书记的影子。
他的私人邀约,背后代表的意义,绝不简单。
是钟书记想通过他,向自己传递某种非官方的信号?
还是对自己林城之行的敲打和安抚?
亦或是,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在酒桌上这种非正式的场合谈?
无数个念头在祁同伟脑中一闪而过。
他越是想得清楚,脸上的笑容就越是随和。
“燕哥您太客气了,您请客我哪有不去的道理?”
“行,那就说定了,晚上我等您电话。”
他答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这种时候,任何的推脱和迟疑,都会被视为一种政治上的不成熟。
至于原本说好要去拜访的陆老爷子,只能往后推一推了。
来自省委一号楼的橄榄枝,其分量,值得他调整所有的计划。
祁同伟和燕文权一前一后,踏入了钟书记家的门。
门内,一股混杂着饭菜香气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风雪带来的寒意。
这里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反而透着一股寻常人家的温馨。
只是这温馨的背后,是整个汉东省真正的权力中枢。
不等燕文权开口介绍,一道倩影已经从厨房里闪了出来。
她穿着简单的居家服,腰间系着围裙,手里甚至还握着一把锅铲,发梢上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油烟气。
正是钟小艾。
“我们的祁大厅长,总算舍得从港岛回来了?”
钟小艾斜倚在厨房门框上,一双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祁同伟,话语里带着几分揶揄,几分熟稔,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审视。
“再不回来,我可真要向组织申请,去港岛‘慰问’你了。”
话很俏皮,却点明了她对自己此行的目的了如指掌。
这不是寻常问候。
这是盘问。
祁同伟心中念头急转,脸上却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微笑,从容不迫。
“小艾同志这是亲自下厨,抢了孙姨的饭碗?那我今天可算是有口福了。”
他没有接港岛的话茬,反而用一句玩笑,四两拨千斤地将对方的试探化解于无形,同时又恰到好处地拉近了关系。
一声“小艾同志”,既显亲近,又守住了体制内的分寸。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脱下肩上还带着些许湿气的大衣。
就在他准备将大衣顺手递给旁边的燕文权时,钟小艾却先一步走了过来。
她的目光没有看祁同伟的脸,而是落在了那件风衣的领口上,眼神倏地一顿。
“这风衣……是亦云给你挑的吧?”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微妙。
祁同伟的动作停滞了零点一秒。
这件风衣,确实是早上出门时陆亦云特意为他准备的。
“眼光不错。”
钟小艾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伸手,极其自然地从祁同伟手中接过了那件厚重的风衣。
她没有立刻递给保姆,而是用手指,轻轻拂过衣料上的一道褶皱。
那动作很慢,带着审视的意味。
“品味尚可,就是褶子多了点。”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评价一件衣服。
“不太像我们祁厅长雷厉风行的风格。”
说完,她才转过身,将风衣递给了闻声过来的保姆孙姨。
“孙姨,把这件衣服好好熨一下,别让同伟穿着不体面。”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扎在最敏感的地方。
她不仅一眼看穿了风衣的来历,点破了祁同伟与陆家的关系,更用“褶皱”和“不体面”,完成了一次不动声色的敲打和宣示。
这个女人,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厉害得多。
燕文权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自己是一尊雕塑,但微微抽动的嘴角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祁同伟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是淡然一笑。
“眼尖。”
“刚下飞机,没来得及打理。”
他坦然承认,没有丝毫辩解。
任何解释,在钟小艾这种人精面前,都只会显得更加心虚。
钟小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挖出他心底的真实想法。
随即,她又忽然展颜一笑,刚才那短暂的机锋仿佛从未发生过。
“哎呀,我的鱼要糊了!”
她惊呼一声,握着锅铲,转身又风风火火地冲回了厨房,只留给祁同伟一个潇洒利落的背影。
一收一放,张弛有度。
祁同伟站在原地,目光深邃。
钟书记的家宴,看来从进门的第一秒,就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