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民的信,祁同伟反反复复看了不下十遍。
几张薄薄的信纸,在他指间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和刻意,就好像一个习惯了穿中山装的人,硬要套上一身不合身的西服,怎么看怎么怪。
一个在汉东大院长大的干部子弟,为什么要把一句简单的话绕着圈子说?
这不合逻辑。
祁同伟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眼中的疑云愈发浓重。
这时,门被轻轻敲响。
“进。”
陈阳推门而入,一身职业装也掩不住满脸的疲惫,眼底带着淡淡的血丝,显然是刚从一场硬仗中脱身。
祁同伟没有多言,只是起身,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熟悉的茶叶罐,熟练地倒出一些,冲泡。
一股清冽的茶香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这是他从汉东带来的,马桔镇的高山茶,已经成了戒不掉的习惯。
陈阳的鼻子很灵,精神为之一振,她走到桌边,毫不客气地坐下,看着琥珀色的茶汤,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祁厅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连喝茶都这么讲究了。”
“喜欢就带点回去。”祁同伟将茶杯推到她面前,语气平淡,“山里东西,不值钱。”
“那我就不客气了。”陈阳竟真的应了下来,她知道,祁同伟说不值钱的东西,那是对于他,对于别人那就未必了。
这个高山茶,就当是祁同伟送她的礼物吧。
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几张被祁同伟反复摩挲的信纸上。
“还在为这个头疼?”
“嗯。”祁同伟将自己的困惑和盘托出,“这个刘民,你不觉得他的行文风格很奇怪吗?”
“刘民……”
陈阳念出这个名字,端着茶杯的动作微微一顿,原本挂在嘴角的玩味笑意也淡去了几分。
房间里只剩下水汽蒸腾的微响。
“他在我们大院,当年算是个风云人物了。”
“梁璐的前男友。”祁同伟的语气很平,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不止。”
陈阳抿了口滚烫的茶,似乎需要那份热度来组织语言。
“他是刘和光唯一的养子,从小当小国王一样疼的。后来不知道捅了多大的篓子,大到连刘和光都压不住,这才连夜逃去了海外。没想到他竟然在港岛。”
祁同伟的目光沉了下来。
刘和光。
刘生。
刘民。
养子。
那个年代的养子,与亲生无异。
一瞬间,无数散乱的线索在他脑中被强行拧成了一股绳。
“所以,刘民是刘生的哥哥。”
“而刘民出事外逃,梁群峰便逼着梁璐与他一刀两断。”
祁同伟没有抬头,声音却像冰凿一样,一字一句地敲在陈阳心上。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梁璐伤心欲绝,没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哐当。”
陈阳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磕在桌面上,琥珀色的茶汤溅出几滴,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一点湿痕。
她猛地抬眼看向祁同伟,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这件事,怎么会从祁同伟的嘴里说出来?
“当时……闹得很大。”
陈阳的声音有些干涩,似乎在回忆一件不愿触碰的往事。
“梁璐为了能跟刘民一起走,闹过自杀。那时候谁都不知道她有了身孕,人是救回来了,孩子却没了,这对她的打击比天塌了还大。”
“从那以后,这件事就成了大院里的禁忌,谁家大人都警告过,一个字也不许提。”
祁同伟缓缓点头,面色无波,心中却早已掀起惊涛。
原来如此。
原来梁璐曾为了另一个男人,爱到死去活来,甚至不惜性命。
那前世的自己,算什么?
一个恰好出现,用来填补空缺的替代品?还是一个让她用来向家族、向命运示威的工具?
这个死结,今天算是解开了。
解得如此讽刺,又如此清晰。
“他到底犯了什么事?”祁同伟追问,这是拼图的最后一块。
陈阳摇了摇头,神色恢复了些许。
“我那时候还小,大人们的事,哪能知道那么清楚。能知道她和梁璐的纠葛,也是因为动静太大了。”
她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狡黠,带着几分刻意的试探。
“不过祁大哥,我可是听说,梁老师后来对你青睐有加。怎么,现在听了这些陈年旧事,心疼了?”
祁同伟迎上她的目光,看到了那份隐藏在玩笑下的审视。
他知道,只要自己顺着这个话题解释一句,下一个被摆上台面的,就是他和陆亦云,甚至是他和她陈阳的过去。
那是一片雷区,他们两人默契地绕行了许久。
有些友谊,或许就该停留在友谊的位置。
祁同伟收回目光,端起了自己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动作间,没有半分迟疑。
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某些本该彻底尘封的过往。
“我们继续说这几封信的事情吧。”
祁同伟赶紧把话题转移。
一个被家族精锐培养的子弟,一个能在出事后被果断送走藏匿起来的人,绝不可能在书信这种关键事情上,留下如此拙劣的痕迹。
这种刻意的别扭,不是水平问题。
是加密。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祁同伟脑中的迷雾!
他猛地抽出一张白纸,不再是茫无目的地写画,而是将信件中那些别扭的词句单独抄录下来,试图寻找其中的规律。
陈阳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陈阳不由得想起了这几年祁同伟的各种各样传奇一般的故事。
这个男人真的是想一出做一出成一出的典范。
当时在马桔镇愣是把一个一毛不拔的贫困镇给搞成了整个汉东的典范,最富裕的乡镇。
后来去了气象局,结果搞出来的东西惊动了京都,全国推广他搞出来的气象理论和设备。
再接着,防洪救灾,他也插了一手,还因为屡立奇功,连升两级。
到了省检察院,别人不敢干的案子他接了,然后又提拔到了副厅。
曾经自己那个严厉的老父亲瞧不上他,现在已经能跟自己父亲掰手腕了。
当时拼命阻止两人,也不知道那个老石头现在后悔了没有。
不知不觉,陈阳看着祁同伟发起了呆,说不出的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