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意像无形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过卧牛山中学空旷的操场,在枯黄的草叶上凝成细碎的霜晶。宿舍楼里一片死寂,大多数学生还在沉睡,为昨夜的散伙饭或即将到来的离别积蓄着最后一点力气,或最后一点麻木。只有三楼尽头那间混合宿舍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夏侯北走了出来。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浓绿色的旧军装,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扎眼。布料因为反复的浆洗和岁月的磨砺而变得硬挺,却又在肩膀、肘部和膝盖处磨出了柔软的毛边,透着一股洗不去的风霜感。袖口磨损得最为严重,边缘已经绽开了细密的线头,随着他动作的幅度微微颤动。军装并不十分合身,肩线有些垮,下摆也略显短,显然不是他的尺寸,或许是家中某个长辈的遗物,也可能是征兵站临时发放的旧装。但这身旧军装穿在他挺拔而略显瘦削的身躯上,却奇异地贴合了他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刀锋般的倔强。扣子一直扣到脖颈最上面一颗,勒出清晰而冷硬的喉结线条。
他反手轻轻带上宿舍门,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谨慎。门内,张二蛋和李小花还在沉睡。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斑驳的木门,眼神复杂,有决绝,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留恋,但最终都沉淀为深潭般的平静。他提起脚边一个同样洗得发白、棱角磨损的帆布行李袋,袋子里东西不多,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具,显得异常轻简。他转身,军靴的胶底踏在冰冷的水泥走廊上,发出沉稳而孤寂的回响,一步步走向楼梯口,走向操场,走向那个被强行撕开、又被他主动选择的未来。
宿舍内,靠窗的下铺,那张属于夏侯北的床铺上,凌乱的被褥随意堆叠着。就在这堆被褥的边缘,一个印着普通大学校徽的信封被随意地扔在那里,信封口甚至没有撕开。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那信封上,校徽的金色烫印在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冰冷的光泽,像一枚被遗弃的徽章,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不屑与决绝。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轻轻掀动信封的一角,它便又往被褥的阴影里滑落了几分,彻底被遗弃在昏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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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空旷得有些萧索。深秋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沙尘和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低咽。主席台孤零零地矗立着,褪色的红色横幅在风中无力地飘荡,上面“高考必胜”的字迹早已斑驳模糊。几辆草绿色的军用卡车停靠在操场边缘,引擎低沉地轰鸣着,排气管喷出淡淡的白色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车斗里已经站了一些同样穿着新军装或改制旧军装的年轻人,面孔大多青涩,带着离家的茫然和对未来的懵懂,彼此间低声交谈着,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显得细碎而遥远。
夏侯北提着行李袋,径直走向其中一辆卡车。他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踏过操场坑洼不平的地面,踏过枯草和碎石的荒凉。他那身过于显眼的旧军装和脸上与年龄不符的冷峻,立刻吸引了车上一些新兵的目光。好奇的、探寻的、甚至略带排斥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夏侯北恍若未觉,将行李袋往车斗里一抛,动作干脆利落。帆布袋子落在车斗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他单手一撑车斗边缘,身体矫健地一跃而上。动作间,旧军装的袖口被蹭起一截,露出小臂上那个粗糙狰狞的牛头纹身。深蓝色的线条有些地方已经晕开,边缘红肿发炎,在清晨的冷空气里显得格外刺目。他面无表情地放下袖子,遮挡住那象征叛逆与伤痕的印记,在靠近车尾的地方找了个角落,背靠着冰冷的车斗挡板,沉默地坐了下来。他微微阖上眼,仿佛周遭的喧嚣和好奇的目光都与他无关,将自己隔绝在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沉默而坚硬的世界里。只有他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峰,透露出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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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夏侯北的身影消失在车斗角落时,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宿舍楼的方向匆匆跑来。是李小花。她跑得很急,身上只套了件单薄的旧外套,清晨的寒风将她的脸颊和鼻尖吹得通红,额前的碎发也被风吹乱,贴在沁出汗珠的额角。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深灰色油布仔细包裹起来的小方块,棱角分明,像一块沉重的砖。
她跑到卡车旁,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息未定,目光急切地在车斗里搜寻。当看到角落那个穿着旧军装、闭目沉默的身影时,她眼睛一亮,随即又涌上更深的焦虑。她踮起脚尖,努力将怀里的油布包裹向上递去,声音因为奔跑和紧张而有些发颤:“夏…夏侯北!”
夏侯北闻声睁开眼,深邃的目光落下,看到车下冻得微微发抖、却固执地高举着包裹的李小花。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了然。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被寒风吹红的鼻尖,看着她眼中混杂的担忧、不舍和某种他熟悉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这个…给你!”李小花见他不动,更急了,又往上递了递,油布包裹几乎要碰到车斗的边缘,“带着!路上…或许有用!”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夏侯北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仿佛在确认什么。终于,他缓缓地探出身子,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他的手很稳,带着一种军人的力量感,稳稳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油布包裹。入手冰凉,棱角坚硬,隔着粗糙的油布,也能感受到里面笔记本的硬壳封皮。
他没有打开,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包裹。他只是将它紧紧攥在手里,感受着那坚硬的棱角和沉甸甸的分量。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李小花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俯身,手臂穿过车斗挡板的间隙,再次将那个包裹稳稳地、不容抗拒地塞回了李小花的怀里!动作果断,甚至带着点力度。
李小花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抱紧了失而复得的包裹,愕然地抬头看着他:“你…?”
“你拿着。”夏侯北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卡车引擎的低吼和清晨的寒风,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他深邃的目光锁住李小花的眼睛,那里面仿佛有暗流在汹涌,有火焰在燃烧。“比跟着我走,更有用。”
李小花抱着那冰冷却又仿佛带着夏侯北体温的包裹,一时怔在原地,不解地看着他。
夏侯北的身体又向下探了探,靠近了些。晨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金属般的冷冽和灼热:“听着,两条路。”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李小花迷茫的瞳孔。
“第一条,找个没人的地方,点把火,把它烧了!烧得干干净净,连灰都别剩!就当这世上从来没这东西,你从来没见过,什么都不知道!”
他顿了顿,气息微促,眼神里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几乎要将眼前的一切焚毁。
“第二条!”他声音更低,却更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把它藏好!藏到一个阎王爷都翻不出来的地方!死死记住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笔账!然后,等着!等到那一天…用它,把这片吃人的天,烧穿!烧出个大窟窿来!”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砸进李小花的耳膜,砸进她的心脏!她抱着包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油布粗糙的触感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感的清醒。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缝隙,恰好洒落在包裹的一角。油布被蹭开些许,露出了里面笔记本硬壳扉页的一小片边缘。就在那深色的封皮上,一行早已干涸、呈现暗褐色的字迹,在清冷的月华下,如同被唤醒的幽灵,幽幽地显现出来:
“别信,别忘。”
那四个字,扭曲而执拗,带着一种不祥的、血色的沉重感。李小花的目光瞬间被那行字攫住,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那暗红的颜色刺伤!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夏侯北显然也看到了那行在月光下显露的字迹。他眼神微动,但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凉的决绝。他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最后看了李小花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震惊、恐惧又带着一丝莫名决然的神情刻进脑海里。然后,他猛地直起身,将身体收回车斗的阴影里,同时用力将头上的军帽帽檐向下一压!宽大的帽檐瞬间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像一个即将投入战场的士兵,最后一次整装,将自己彻底隐藏在制服的盔甲之下,隔绝了所有的表情和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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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
一声沉闷而悠长的汽笛,如同巨兽苏醒的低吼,骤然撕裂了清晨的寂静!卡车庞大的引擎声浪猛地拔高,从低沉变为咆哮,排气管喷出更浓的黑色尾气。沉重的车身随之震动起来,巨大的轮胎碾过操场上冻硬的泥土和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出发了!
车斗里一阵轻微的骚动和惊呼。新兵们抓紧了车斗的挡板,身体随着启动的惯性而摇晃。夏侯北背靠着冰冷的车斗,帽檐压得极低,纹丝不动,像一块沉默的磐石。
“夏侯!等等!”
一个嘶哑的呼喊声,带着剧烈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咳嗽,猛地从宿舍楼方向传来!
是张二蛋!他显然是被汽笛声惊醒,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好,只胡乱地套着那件洗得发白、领口磨损的旧夹克,像一阵风般冲了出来。清晨的寒风灌进他敞开的衣襟,让他瘦削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他脸色苍白,嘴唇因为急促的奔跑和深秋的寒气而失去了血色,一边狂奔,一边撕心裂肺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让他奔跑的姿势踉跄扭曲。
他看到卡车已经开始移动,情急之下,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伸进了自己夹克的内兜——那里,贴身放着父亲留给他唯一值钱的东西,那支伤痕累累的英雄牌钢笔。冰冷的金属笔身似乎还带着他微弱的体温。他猛地将它掏了出来!
“夏侯!接住!” 张二蛋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手臂奋力一扬,那支旧钢笔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弱的银光,朝着卡车车斗的方向飞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卡车猛地一个颠簸!车轮碾过操场上一个隐蔽的土坑,车身剧烈地一抖!那支在空中飞行的钢笔,笔尖不偏不倚,正正地撞在了车斗尾部一块凸起、棱角锋利的加固铁角上!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碎裂声,清晰地传入张二蛋的耳中!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承载着父亲在矿灯下无数个夜晚的叮咛、承载着邻居大哥沉甸甸的嘱托、承载着他自己贫瘠青春里仅存的一点体面的信物,那支英雄牌钢笔的银色笔尖,在与冰冷钢铁的撞击中,瞬间扭曲、崩裂!
一小截闪烁着冷光的、尖锐的金属断尖,如同被斩首的飞鸟,在清晨惨淡的光线下,无力地、打着旋儿坠落下来,反射着绝望的微光。
而笔身的残骸,则被卡车的惯性带得向后飞去,“啪嗒”一声,掉落在卡车后方扬起的滚滚尘土里,迅速被灰黄色的烟尘吞没,消失不见。
张二蛋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站在原地。奔跑带起的惯性让他又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才勉强站稳。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那片被车轮碾过、尘土弥漫的区域,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看不见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撕开!巨大的失落和尖锐的痛楚,混合着喉咙深处翻涌的血腥气,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就在这时,那支钢笔断裂后飞溅出的、那截最尖锐的笔尖断茬,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的弧线后,不偏不倚地落下,带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和断裂处的锋利棱角,如同命运投下的最后一把匕首,狠狠地扎进了他因绝望而摊开的、微微颤抖的右手拇指指腹!
“呃——!”
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哼,从张二蛋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剧烈的、钻心的疼痛从指腹瞬间炸开,沿着手臂的神经直冲大脑!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反而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被巨大失落感冻结的意识。
他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拇指。
一点深红,如同迅速绽放的诡异花朵,在苍白的指腹肌肤上晕染开来。那截冰冷的、闪着金属幽光的钢笔断尖,已经深深嵌入了皮肉之中,只留下一个微小的、却触目惊心的创口。鲜血正从创口周围快速渗出,沿着指纹的纹路蜿蜒而下,浸染了他拇指的指节,又顺着指根流下,滴落在冰冷坚硬、布满尘土的地面上。
一滴,两滴…暗红色的血珠砸在灰黄的尘土里,迅速被吸收,洇开一小片深褐色的、不规则的印记。像一个个微小的、无声的句点,砸在他关于父亲、关于邻居大哥、关于某种信念的所有念想之上。
剧痛刺激着神经,也刺激着泪腺。张二蛋的眼眶瞬间变得通红,灼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但他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那是他自己的血,从咬破的唇瓣渗出,混合着指腹伤口的痛楚,一起在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绝望气息。
他倔强地仰起头,努力睁大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透过朦胧的水光,死死地望向那辆正在加速驶离的军用卡车。卡车卷起的漫天尘土像一道浑浊的幕墙,阻隔了他的视线。草绿色的车身在尘土中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一个蠕动的、草绿色的斑点,在通往山外那条灰白蜿蜒的公路尽头,顽强地移动着,移动着…直至完全消失在远山起伏的、铅灰色的轮廓线之下。
卡车引擎的咆哮声也渐渐被呼啸的山风所吞没,最终归于沉寂。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在空旷的操场上呜咽盘旋,卷起地上的枯叶和沙尘,打着无望的旋儿。还有他指腹上那持续不断的、尖锐的刺痛,以及掌心黏腻温热的鲜血,在无声地提醒着他,某些东西,真的彻底碎裂了,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他摊开流血的右手,那截深深扎入指腹的钢笔断尖,在惨淡的晨光下,反射着冰冷而残酷的微光。远处,县城的方向,似乎隐隐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庆典结束后的喧嚣余音,被风扯得七零八落,听不真切,却像针一样扎进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