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暖阁中的寒刃
腊月的寒风在卧牛山中学行政楼外肆虐,如同无数头被激怒的困兽,发出凄厉刺骨的嘶鸣与咆哮,猛烈地撞击着墙体。然而,这狂暴的自然之力,却被校长郑明办公室那厚重的双层隔音玻璃和垂落至地的、深红色金丝绒窗帘牢牢地隔绝、消弭于无形。室内温暖如初夏,恒温空调无声地输送着宜人的暖流。空气里弥漫着顶级明前龙井被沸水激荡后散发出的清雅栗香,这香气与身下意大利小牛皮沙发自然散发的、令人舒适的鞣革气息交织缠绕,营造出一种奢华而慵懒的氛围。巨大的巴西花梨木办公桌光可鉴人,深沉的暗红色木纹如同凝固的血脉,边缘镶嵌着繁复精美的黄铜卷草纹饰,在柔和的顶灯下流淌着低调的奢华。郑明舒适地深陷在高背真皮座椅宽厚的怀抱里,身体随着座椅轻微的转动而微微摇晃,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一枚触手生温、细腻如凝脂的羊脂白玉镇纸,玉质在指尖流转,映着他闲适而掌控一切的神情。
“笃笃笃。”
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被轻轻叩响,声音克制而谨慎。
“进来。”郑明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依旧流连在掌中温润的白玉上,声音带着一种长期身居高位、不容置疑的慵懒。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丝走廊里冰冷刺骨的寒气瞬间侵入,搅动了室内温暖凝滞的空气。赵建国站在门口,身影在奢华办公室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单薄、佝偻、格格不入,如同一株被移植到暖房里的枯树。他身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肩线早已塌陷变形、肘部磨得发亮的旧藏蓝中山装,袖口边缘绽开细碎的毛边。鼻梁上架着那副断了右腿、用脏污的白色医用胶布勉强缠裹固定的旧黑框眼镜,镜片后是他深陷的眼窝,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然而那目光却异常锐利、清醒,像淬了火的针,刺破暖室的浮华。他枯瘦的双手,正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边角磨损严重、布满污渍和不明水渍的旧帆布文件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武器与盾牌。
“郑校长。”赵建国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风暴来临前压抑到极致的平静。
郑明终于抬了抬眼皮,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先在赵建国身上那身与办公室格调极不相称的寒酸旧衣上扫过,又在那个饱经沧桑、仿佛装着千斤重负的破旧文件袋上停留了一瞬。他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精心修整过的眉头,随即又如同抚平一张无关紧要的纸般舒展开,换上那张惯用的、毫无温度与真诚可言的假笑面具。
“哦,赵老师啊。”他放下手中温润的白玉镇纸,身体象征性地微微前倾,做出一种上位者倾听下属的姿态,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宽和与实质上的疏离,“有什么事吗?旧教材仓库那边……都整理清点好了?辛苦了。”他仿佛才想起对方被贬黜的职责,语气敷衍得像在谈论天气。他端起桌上那只薄胎透光、釉色如玉的德化白瓷盖碗,姿态优雅地用碗盖轻轻撇了撇并不存在的浮沫,从容地啜饮了一口,喉结微动,茶汤滑入食道,带来一阵满足的喟叹。
赵建国对郑明那虚伪的“慰问”置若罔闻。他一步步走进这间弥漫着权力熏香与财富气息的堡垒,脚下的软底布鞋踩在厚实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却如同踏在冰冷的针毡、烧红的烙铁上。他无视了办公桌对面那张为访客准备的、同样包裹着昂贵小牛皮的舒适座椅,径直走到那张宽大得近乎夸张的红木巨案前,挺直了那被生活重压压弯的脊背,如同一棵扎根于冻土的枯松,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
他枯瘦的手,将那个饱经风霜、仿佛凝聚着无数底层血泪的帆布文件袋,“啪”的一声闷响,重重地拍在光洁如镜、映得出人影的红木桌面上!声音在温暖寂静、只有茶香流淌的办公室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激起突兀而危险的涟漪。
郑明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脸上那层薄薄的假笑如同冰雪遇到阳光,瞬间消融殆尽,只余下冰冷的审视。
赵建国没有理会那目光中的警告。他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打开了文件袋的金属扣。首先抽出的,是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却已磨损得起了毛边的文件。他将其展开,带着一种控诉的庄严,铺展在郑明面前那片象征着权力的红木桌面上。纸张粗糙发黄,带着旧档案特有的霉味,抬头赫然印着几个刺眼的宋体大字——“周氏集团定向捐资助学协议”。他用一根因常年劳作而关节粗大变形的手指,用力地点在协议正文中一行被红笔反复、重重圈出的条款上,指尖的颤抖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捐赠方有权优先推荐符合基本条件的优秀学子,参与我校‘启航’特等奖学金评定……”**
“郑校长,”赵建国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床深处艰难凿出,带着刺骨的寒意,“这份协议,右下角这个签名,是您亲自落下的吧?”他指向协议下方郑明那龙飞凤舞、带着刻意张扬的签名,“‘优先推荐’?这‘优先’二字,在您这里,究竟优先到什么地步?是优先到可以堂而皇之地践踏成绩排名?无视白纸黑字、印章鲜红的贫困证明?优先到让一个手腕上戴着明晃晃劳力士水鬼的富家子弟,理直气壮地顶替掉一个靠着这笔钱才能活下去、才能继续念书、填写申请表时咳血染红了纸张的穷学生吗?!”他指向协议下方郑明龙飞凤舞的签名,指尖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几乎要点破那薄脆的纸张。
郑明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打扰了雅兴的、冰冷的不悦和居高临下的审视。他没有去看那份几乎戳到他鼻尖的协议,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牢牢锁在赵建国那张布满风霜、此刻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赵建国,”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每个字都像冰雹砸下,“注意你的身份和措辞!周氏集团慷慨解囊,捐资助学,是回馈社会、泽被学子的善举!值得全校师生感恩戴德!协议条款白纸黑字,自然是为了确保每一分善款都能精准投放,发挥最大效用,落到最‘合适’、最有‘价值’的学生手里!程序上合法合规,无可指摘!你,”他微微眯起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管仓库的临时工,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质疑校方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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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染血的控诉与教案的证词
“程序合法?效用最大?”赵建国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诞的笑话,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和一种洞穿一切虚伪后的、冰冷的嘲讽。他猛地又从那个仿佛深不见底、承载着无尽不公的文件袋里,抽出了一沓厚厚的、字迹密密麻麻、边缘同样磨损的纸张!重重地摔在红木桌面上!
那是张二蛋的“启航特困生奖学金申请表”复印件!表格上,少年稚嫩却工整的字迹,一笔一划填满了家庭的困厄与求学的渴望。一同摔出的,还有厚厚一叠触目惊心的附件——县人民医院开具的、印着鲜红印章的张三强(张二蛋父亲)矿难截肢的诊断证明和后续治疗欠费单据;村委会出具的、同样盖着鲜红印章、措辞恳切的贫困证明,详细列数着家中病弱母亲、幼小弟妹的艰难;最刺目、最令人心颤的,是申请表原件复印件上,那片被刻意放大、占据了表格下方大片空白区域的、暗红色的、已然干涸凝固的血迹!它像一块永不愈合的丑陋伤疤,狰狞地覆盖在张二蛋的名字和那些冰冷的、标注着家庭年收入的数字上!无声地诉说着填表时那撕心裂肺的咳喘与绝望!
“郑校长!您看看这个!!”赵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压抑了太久的火山终于爆发,带着一种撕裂声带的悲愤,在温暖的办公室里炸开,“张二蛋!父亲矿难截肢,终身残疾!母亲常年咳血,药罐不离!家徒四壁,债台高筑!他的成绩,年级前十!他的贫困,铁证如山!哪一条不符合‘启航’奖学金的评定标准?!他填写这张申请表时,一口心头血就喷在了上面!” 赵建国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激动,如同铁锥般重重地戳在那片刺目的、暗红的血迹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要敲醒这沉睡的良知,“您告诉我!一个戴着价值数万劳力士、靠着您签字的‘优先推荐’拿走一万块奖学金的人,和一个需要靠这一万块买药续命、交学费、却被无情挤掉名额、最终在仓库咳血倒地的孩子!谁的‘需要’更大?!这笔沾着矿工血汗的‘善款’,到底落进了谁的口袋?!它发挥的‘最大效用’,就是给周副局长的公子手腕上,再添一道炫耀的光环吗?!”
赵建国的手指,因愤怒而痉挛,死死地按在那片暗红的血迹上,仿佛要将这血与泪的控诉,按进这冰冷的红木深处,按进对面那颗或许早已石化的心里。
郑明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如同暴风雨前堆积的、足以压垮山峦的铅云。他“啪”地将手中精致的白瓷盖碗重重顿在桌面的钢化玻璃台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茶水溅出,在光洁的桌面上留下几滴深色的污迹。他身体猛地向后,重重靠进宽大皮椅的怀抱里,双手交叠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下巴高高抬起,目光如同冰冷的鹰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激动得浑身颤抖的赵建国。
“赵建国,”他的声音彻底冷硬下来,带着冰碴子相互摩擦般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你现在的言行,已经严重越界!严重违反校规校纪!学校有学校的规章制度!奖学金评定有严格的流程和多方综合考量!不是你一个被安排去管仓库的编外人员,拿着一两张带血的废纸,就可以在这里信口雌黄、污蔑领导、煽动对立情绪的!”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赤裸裸的威胁,狠狠剜向赵建国,“周强同学品学兼优,全面发展!家庭更是积极支持学校教育事业!他获得奖学金,是综合评定、层层审核的结果!是实至名归!至于张二蛋的情况……”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冷漠,“学校领导层自有更全面、更长远的考量!还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妄加置评!”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将那份无形的威压施加到极致,语气陡然加重,如同重锤砸下:“我看你是仓库待得太久,清闲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忘了什么叫‘规矩’和‘本分’!再这样无理取闹,纠缠不清,破坏学校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他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死神的倒计时,“我看守后山水库的老王头正好年纪大了,缺个帮手。那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足够清静!最适合你这样的人,去好好冷静冷静,反省反省‘规矩’二字到底该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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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染血的教案与破碎的镜片
“规矩?”赵建国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诞不经的笑话,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更深处的,却是一种洞穿一切、看透本质后的、近乎绝望的冰冷嘲讽。他非但没有在郑明赤裸裸的威胁下退缩,反而猛地又从那个仿佛深不见底、承载着无数黑暗的文件袋里,抽出了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边缘严重卷曲、封面磨损得几乎看不清原色、饱经沧桑、浸透着粉笔灰和岁月痕迹的硬壳教案本!正是他用了十几年、记录着无数心血与教案的备课本!他枯瘦的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玉石俱焚的悲壮,用力翻开那沉重的硬壳封面,纸张发出哗啦的呻吟。他直接翻到中间靠后、纸页明显比其他部分更厚、更皱、字迹更密集的某一页,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拍在郑明面前那份冰冷的“捐资协议”和那片刺目的、染血的申请表之上!
教案本摊开的纸页上,原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备课笔记——公式推导、例题解析、重点难点标注。然而,在那些字里行间的空白处,在页眉页脚的狭窄缝隙里,甚至在段落之间的夹缝中,用不同颜色(蓝、黑、红)、不同时期、显然多次添加的笔迹,写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触目惊心的内容!那些字迹或潦草急切,或力透纸背,如同一把把淬毒的匕首,闪烁着寒光:
“(前年)9月15日,周健勇(副局长)在金鼎大酒店‘状元厅’宴请物理、数学命题组核心成员(王、李、孙),席间照片存于黑色U盘(三号教学楼西侧楼梯间,二层消防栓箱内,胶带粘于箱顶)。”
“(去年)3月校服统一采购招标,同款同厂(宏达制衣),城市生收费480元\/套,农村生收费150元\/套,差价巨大!实际账本(总务处保险柜,红色封皮)第三季度凭证后缺页,疑为阴阳合同!”
“(今年)7月暑期‘科技英才’夏令营,批复经费15万元。实际仅组织市内公园一日游(花费不足万元)。新购校长楼大厅LEd电子显示屏(报价13.8万),同期旧教材仓库多处严重漏雨,报修单(编号wt)被驳回,批示‘经费紧张,暂缓’。”
“10月8日,化学实验课,实验员刘xx故意将残次烧杯(杯口有细微裂口未检出)分发至夏侯北(农村组)实验台,致沸水溅出严重烫伤右手。事后刘反诬夏侯‘操作不当,毛手毛脚’,值班记录被篡改(原始记录存于刘办公桌抽屉底层旧教案夹内)。”
“11月25日,张二蛋征文《爹的矿灯》(矿工父亲)获市中学生征文一等奖被无故撤销。林雪薇《霓虹不夜城》(都市生活)顶替登报。报社主编马明远收受林母东方倩(化名)‘润笔费’现金两万元(目击:金鼎酒店大堂,棕色牛皮纸信封)。”
……
一条条,一桩桩!时间精确到日!地点具体到房间!人物有名有姓!证据线索清晰指向!字字如刀,句句泣血!如同一份无声的、用血泪写就的控诉状!更像一面照妖镜,瞬间映照出这冠冕堂皇校园之下,那盘根错节、令人作呕的污秽与不公!
“规矩?!”赵建国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悲怆而嘶哑变形,他枯瘦的手指剧烈颤抖着,指向教案本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毒疮般暴露的“罪证”,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前倾,几乎要扑到那张象征着权力与腐化的红木巨案之上,“郑校长!您告诉我!这就是您要守的‘规矩’?!这就是您口中所谓的‘程序合法’?!这就是您治下口口声声的‘朗朗乾坤’?!”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住郑明金丝眼镜后那双开始慌乱的眼睛,目光仿佛要穿透镜片,直视他灵魂深处最肮脏的角落,“您看看!您好好看看!这些写在我备课教案空白处的,才是真正的‘教材’!是教我们这些‘不懂规矩’、‘不识时务’的人,看清这‘规矩’背后,到底是什么龌龊勾当的‘活教材’!是教孩子们,这世道,什么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血教材’!”
“够了!!!!!!”
一声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受伤野兽发出的、狂暴到极致的怒吼,猛地从郑明喉咙深处炸开!彻底撕碎了他精心维持的儒雅表象!那张保养得宜、平时总是挂着宽和假笑的脸,瞬间涨成了骇人的紫红色,额角、脖颈乃至太阳穴处,粗大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根根暴凸、疯狂蠕动!儒雅的金丝眼镜后面,那双眼睛瞪得溜圆,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和一种被彻底扒光、当众羞辱的、歇斯底里的狂怒!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理智的雄狮,猛地从那宽大舒适的真皮座椅里弹射而起!巨大的力量带得那沉重的座椅“嘎吱”一声刺耳的尖叫,向后滑出半米远,狠狠撞在后面的书柜上!他看也没看,如同条件反射般,顺手抄起手边那本厚厚的、硬壳精装烫金的《现代教育管理学》教案——那是他装点门面、彰显学术身份、却从未认真翻过哪怕一页的华丽装饰品——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所有被戳穿的羞恼、被挑战权威的暴戾、以及内心深处隐秘的恐惧,朝着办公桌对面那个还在激动控诉的、佝偻而渺小的身影,狠狠砸了过去!
“赵建国!你他妈找死——!!!”
“呼——!”
沉重的、如同砖头般的精装教案,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如同出膛的炮弹,裹挟着郑明所有的恶意与疯狂,精准无比地砸向赵建国的面门!
事发太过突然!赵建国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悲愤都倾注在手中的“证词”和对郑明的控诉上,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的反应!他甚至只看到一道黑影带着风声呼啸而来!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教案那坚硬如铁的、带着锋利棱角的硬壳书脊,如同沉重的铁锤,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赵建国左侧颧骨之上!
巨大的、难以想象的冲击力瞬间爆发!赵建国的头颅被砸得猛地向右一偏!那副本就摇摇欲坠、缠着肮脏胶布的旧黑框眼镜,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狠狠甩飞出去,“啪嗒”一声脆响,摔在远处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镜片瞬间四分五裂!
剧痛!麻木!眩晕!恶心!
赵建国只觉得左脸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又像是被重锤砸碎了骨头!难以形容的剧痛和瞬间的麻木感如同电流般炸开,席卷了半边头颅!紧接着是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破裂的颧骨皮肤汹涌而下,瞬间模糊了左眼!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被一片猩红的血色和狂乱飞舞的金星所彻底淹没!耳朵里只剩下尖锐到刺破脑髓的、持续不断的“嗡嗡”轰鸣!巨大的眩晕感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让他眼前一黑,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踉跄着向后连退了好几步,脊背“咚”的一声,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的、贴着昂贵壁布的墙壁上,才勉强靠着那点支撑,没有当场瘫软在地!
殷红的鲜血,如同小溪般,从他破裂的颧骨伤口处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半边脸颊、脖颈,浸透了他旧中山装早已洗得发硬的衣领!几滴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血珠,在撞击的瞬间飞溅出去,如同绝望的红梅,落在郑明光洁如镜的红木办公桌面上,落在那份摊开的“捐资协议”上郑明的签名旁,落在那张染着张二蛋咳出鲜血的申请表上,也落在那本摊开的、写满了密密麻麻“罪证”的教案本上……如同几朵骤然绽放的、刺目而妖异的彼岸花!
办公室内死寂一片。只剩下赵建国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痛苦喘息声,以及温热血珠滴落在地毯上的轻微“噗噗”声。浓重的血腥味,开始悄然弥漫,与龙井的清香、皮草的鞣革味混合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气息。
郑明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如同刚刚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斗。他看着赵建国满脸鲜血、狼狈地靠在墙上、左眼被血糊住、仅存的右眼目光涣散的惨状,看着自己那张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红木办公桌上那刺目的斑斑血迹和散落一桌的“罪证”,眼中最初的狂暴和失控的杀意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看待蝼蚁被碾死般的残忍漠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的、发泄后的快意?
“滚!”郑明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令和赤裸裸的厌恶。他伸手指着办公室敞开的门,手指因余怒未消而微微颤抖,“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收拾好你仓库里那些破烂!明天一早,滚去后山水库报道!找老王头!”他眼神阴鸷如毒蛇,死死盯着赵建国脸上不断涌出的鲜血,“再让我在学校里看见你这张脸……后果,你自己掂量!”
办公室的门不知何时已被推开一道更宽的缝隙。王海峰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个刚泡好新茶的紫砂小壶,壶嘴里还冒着丝丝热气。他显然是听到了那声巨响和咆哮赶来的。此刻,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他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目光低垂,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中紫砂壶壶身上细腻的刻纹,仿佛地上那些散落的文件、刺目的血迹、以及靠在墙上如同血人般的赵建国,都只是空气中微不足道的尘埃,与他毫无关系。他迈着轻缓的步子走进来,专注地、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色泽金黄的茶汤,注入郑明桌上那只空了的白瓷盖碗中,动作轻柔而精准,姿态恭谨得如同在侍奉神明。
“郑校长,您消消气,”王海峰的声音平和温顺,带着恰到好处的、职业化的关切,如同在谈论天气,“新泡的狮峰明前,正当时,您喝口压压火气。”他放下紫砂壶,拿起一块洁白的细绒布,开始专注地擦拭着壶身上并不存在的水渍,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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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潭余烬与铁箱火种
赵建国靠着冰冷的墙壁,左半边脸如同被烈火灼烧,又像是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剧痛一阵阵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温热的血液依旧在流淌,滑过下巴,滴落在早已被浸透、变得冰冷粘腻的衣襟上。眩晕和耳鸣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次次试图将他拖入黑暗的深渊。他透过右眼模糊的视线和左眼粘稠的血色,看着郑明那张因暴怒而扭曲、此刻又恢复冰冷与掌控的脸,看着王海峰那平静无波、专注侍茶的侧影,看着桌上那些被自己鲜血染红、如同祭品般散落的“证据”……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比窗外腊月呼啸的北风更甚百倍,瞬间冻结了他胸腔里所有翻腾的愤怒、撕裂的痛苦和不甘的呐喊。那是一种彻骨的、对权力赤裸裸的暴力与极致冷漠的绝望认知,一种沉入冰海最深处的窒息感。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用那只没有受伤、还算干净的右手,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抹了一把左脸上的血污。粗糙的手掌掠过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只是让原本就狼藉的血迹在脸上涂抹得更加狰狞可怖。他踉跄着,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形,一步,一步,拖着沉重如灌了铅的双腿,挪向门口。每一步踏在厚软的地毯上,都留下一个模糊的、边缘洇开的、暗红色的脚印,如同通往地狱的标记。
经过王海峰身边时,王海峰依旧低眉顺眼,专注地用那块洁白的绒布擦拭着紫砂壶光滑的壶嘴,仿佛赵建国只是一团带着血腥味的、令人厌恶的空气,连一丝目光的涟漪都吝于给予。
赵建国没有停留,也没有侧目看他一眼。他佝偻着背,像一株被狂风彻底摧折的老树,拖着沉重蹒跚的脚步,走出了这间金碧辉煌、茶香缭绕、此刻却散发着浓重血腥与权力恶臭的囚笼。
走廊里空旷而冰冷。穿堂风从尽头的窗户缝隙钻进来,带着腊月特有的、刀割般的寒意,狠狠地抽打在他染血的脸上、脖颈的伤口上,带来一阵阵清醒的剧痛和刺骨的冰冷。他靠在冰冷的、贴着米色瓷砖的墙壁上,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下冰刀,牵扯着脸上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鲜血依旧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破旧藏蓝中山装的前襟,洇开大片大片暗红、湿冷的印记。
他颤抖着,用那只还算干净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内侧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锐利的纸——那是一封新写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的实名举报信草稿。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力透纸背,凝聚着他最后的希望与孤勇。
他低头,看着这张浸染着自己体温、承载着最后一丝光明的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粘腻冰冷的左手,和胸前那片不断扩散的、刺目的暗红。
然后,在呼啸的穿堂风中,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与决绝,将这张凝聚着血泪与愤怒的举报信草稿,一点一点地、用力地、揉成了一团!
纸团被紧紧攥在他染血的、冰冷的右掌心中。坚硬的纸张棱角硌着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没有扔掉它。没有将它丢弃在这冰冷肮脏的走廊。
他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仅存的右眼目光空洞,却又像燃尽后的火山灰烬,深藏着某种冰冷刺骨、足以冻结灵魂的余烬。他望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通往旧教材仓库方向的厚重铁门。
寒风穿过铁门缝隙,发出如同垂死之人般悠长而凄凉的叹息。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个血印,走向那片被遗忘的、堆满废弃物的黑暗。右手紧握着那个染血的纸团,如同握着一颗在冰封地狱中依然不肯熄灭的火种。经过三号楼西侧楼梯间时,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墙角那个蒙尘的消防栓箱冰冷的铁皮表面。箱顶的黑暗中,一枚小小的黑色U盘,正沉默地蛰伏着,如同子弹上膛,等待着击发腐朽世界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