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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橘黄囚笼与无声的界河**

早春的料峭,像无数根冰冷的细针,无孔不入地钻进卧牛山中学的每一个砖缝、窗隙。吝啬的阳光惨白地涂抹在灰扑扑的教学楼外墙上,非但毫无暖意,反更衬出一种荒凉的清冷。干枯的枝桠在寒风中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又无力地落下,徒留一地萧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冷的、带着陈腐泥土腥气的寒意,混杂着远处锅炉房飘来的劣质煤烟味,吸进肺里,沉甸甸地坠着,凉得透心。

一辆褪了色的橘黄色大巴车,像头苟延残喘的老牛,喘息着停在宿舍楼前的空地上。车身上,“卧牛山中学”几个红漆大字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黄的铁皮底色,如同结痂的疮疤。发动机怠速运转着,突突地闷响,喷出灰蓝色的尾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旋即被无情的寒风吹散无形。

车门口,班主任王海峰裹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呢子大衣,领子高高竖起,勉强抵挡着凛冽的寒风。他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名单,鼻尖冻得通红,正不耐烦地跺着脚,对着稀稀拉拉、畏畏缩缩聚拢过来的学生队伍厉声催促:“快点!都麻利点!磨蹭什么!周强!林雪薇!你们几个动作快点!先上!挑个好位置!”他声音拔高,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目光锐利地越过前面几个抱着破旧行囊、冻得瑟瑟发抖的农村学生,精准地落在人群后方那几个衣着光鲜、神情倨傲的身影上。

周强穿着一件簇新的、毛领丰厚的黑色羽绒服,拉链只随意地拉到一半,露出里面印着夸张英文logo的亮色卫衣。他双手插在兜里,下巴微扬,旁若无人地嚼着口香糖,脸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睥睨感。听到点名,他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用肩膀毫不客气地顶开前面一个抱着破旧帆布书包、身体单薄的农村男生,大摇大摆地率先登上了车门。跟在他身后的林雪薇,裹着一件质地精良、剪裁合体的浅粉色羊绒大衣,领口一圈雪白的绒毛衬得她小脸愈发精致白皙,像橱窗里的瓷娃娃。她微微蹙着秀气的眉头,似乎嫌弃车门处沾染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提起昂贵大衣的下摆,踮着脚尖,像一只生怕脏了羽毛的天鹅,带着一丝刻意的优雅,轻盈地跨了上去。

在他们身后,如同得到了某种无形的号令,城市学生们呼啦啦地涌向狭窄的车门。他们大多穿着保暖厚实、色彩鲜亮的品牌冬衣,背着款式新颖、功能齐全的双肩包或挎包,手里还拎着印有醒目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地露出花花绿绿的薯片包装、进口饮料瓶、甚至保温饭盒精致的一角。他们谈笑着,推搡着,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松和喧闹,迅速占据了车厢前半部分那些靠窗、避风、视野开阔的“黄金”位置。柔软的化纤座椅被他们舒适地坐得凹陷下去,车厢前半截的空气里很快飘荡起奶油面包的甜腻香气、油炸膨化食品的浓烈调味料气味和若有若无的、价格不菲的少女香水气息,形成一层温暖而隔膜的屏障。

车厢后半截,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农村学生们沉默地、鱼贯地走上车,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谨慎和局促。他们身上的棉袄大多臃肿而陈旧,颜色暗淡发灰,袖口和肘部磨得发亮起毛,有的还打着深色、针脚粗大的补丁,无声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他们携带的东西也简单得近乎寒酸——一个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布袋子,或者一个帆布书包,鼓鼓囊囊地装着自家蒸的、早已冷硬发干的馍馍、用旧报纸或廉价塑料袋仔细包裹着的咸菜疙瘩。早春的寒气似乎在他们身上凝成了实质,一个个缩着脖子,冻得通红的耳朵和脸颊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沉默地走向车厢尾部那片被遗忘的角落。后半截的座位空荡荡、硬邦邦,冰冷的塑料坐垫和靠背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车窗玻璃上凝着一层模糊不清的白霜,彻底隔绝了外面本就惨淡的天光,将这里笼罩在一种灰蒙蒙的色调里。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旧汗味、泥土气息和旧棉絮经年累月积攒下的沉闷味道,在后排狭小的空间里悄然弥漫、沉淀下来,与前半截的香甜气息形成一道无形的、却比钢铁栅栏更加坚固的界河。

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如同刀劈斧凿,将整个移动的橘黄色囚笼截然分开。前半截是色彩、声音、暖意与特权;后半截是灰暗、沉默、寒冷与边缘。没有任何人高声宣布,没有任何明文规定,这界限却执行得如此彻底,如此心照不宣,早已刻入骨髓,成为呼吸的一部分。

张二蛋几乎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他瘦小的身体裹在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灰黑色、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袄里,几处破口处钻出灰败的棉絮,像垂死的蒲公英。那棉袄空荡荡地挂在他形销骨立的身上,更衬得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如同一株在寒风中随时会折断的枯草。只有一双深陷的眼睛,因为即将到来的、这平生第一次的“集体春游”,而勉强亮着一点微弱的、属于少年人的希冀之光,尽管这光芒在周遭浓重的灰暗和寒冷中,显得如此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熄。

他低着头,脚步虚浮无力,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擦得锃亮的皮鞋和昂贵的书包带子,像一片无声的影子,默默穿过前半截的热闹、喧嚣与无形的排斥,走向那片属于他们的、冰冷而沉默的后排区域。当他经过夏侯北身边时,夏侯北正抱着手臂,斜倚在靠近过道的一个座位上,冷眼旁观着车厢里这幕活生生的“分界线”图景。他那件洗得发白、领口磨破的军绿色旧绒衣领口敞着,露出里面同样单薄、洗得发白的衬衣领子,似乎对这刺骨的寒冷浑然不觉。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穿透前排座椅的缝隙,越过那道无形的界河,死死地钉在周强那得意洋洋、晃动着的后脑勺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审视,像在打量一件陈列在玻璃柜中、徒有其表的死物。他的嘴角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下颌骨的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张二蛋走到最后排,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默默地坐下。冰冷的塑料座椅透过单薄的棉裤传来刺骨的寒意,他不由得打了个剧烈的哆嗦,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他微微侧过身,避开可能的视线,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将右手深深探进那件宽大旧棉袄的右边口袋深处。指尖在粗糙的布料内衬里急切地摸索着,仿佛在寻找失落的珍宝。

终于,他摸到了。

那是两张薄薄的、带着他微弱体温的纸币。一张五元,一张一元。纸币的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触感粗糙而脆弱,带着一种特殊的、属于旧纸张的韧性,也承载着难以言说的重量。他将它们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仿佛攥着千斤重担,又仿佛攥着通往未知世界唯一的、代价高昂的通行证。汗水瞬间濡湿了脆弱的纸币边缘。

为了这六块钱——这次所谓“集体春游”的最低费用,他昨天下午,攥着那支沉甸甸的笔,在当铺那条阴暗、狭窄、散发着陈年霉味和灰尘气息的旧街上来回走了整整三趟。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当铺那扇沉重的、包着铁皮的黑漆木门,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散发着阴冷的气息。柜台高得离谱,他踮起脚尖,才能勉强看到柜台后面那张干瘪的、戴着老花镜的脸,在昏暗中如同幽灵。

“当什么?”老朝奉的声音像破风箱,嘶哑干涩,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专注于手中一个泛着幽光的旧怀表。

张二蛋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一直紧紧攥在手心、几乎被汗水浸透的那支钢笔举了上去,轻轻放在冰冷油腻、布满划痕的柜台上。动作轻得像放下一个易碎的梦。

那是一支老式的黑杆“英雄”钢笔,笔身早已磨掉了漆,露出底下暗沉的铜色,岁月在上面刻下了斑驳的铜锈。笔帽上的镀金也斑驳脱落,唯有笔尖处一点小小的金色,在柜台唯一一盏昏黄灯泡的照射下,倔强地闪烁了一下,像父亲下井前最后望向他的眼神。

老朝奉用两根枯瘦得如同鸡爪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拈起钢笔,对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眯缝着眼,仔仔细细地看,像在审视一件刚出土的、毫无价值的殉葬品。他用指甲刮了刮笔杆上粗糙的铜锈,又拧开笔帽,对着那磨损严重、笔舌发黄的笔尖吹了口气,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老掉牙的玩意儿了,”他撇撇嘴,声音里带着冰冷的现实,“笔尖都磨秃了,出水也不利索…顶多…两块。”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在张二蛋面前晃了晃。

张二蛋的心猛地一沉,像瞬间坠入了冰窟深处,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叔…叔,您再看看…仔细看看…”他声音发颤,带着卑微的哀求,眼眶瞬间红了,喉头哽咽,“这是我爹…我爹下井前…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

老朝奉不耐烦地摆摆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下井?下金矿也没用!就这成色!两块五,顶天了!爱当不当!”说着,就要把那支承载了太多记忆的钢笔,像丢垃圾一样推回来。

张二蛋死死咬住下唇,一股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口腔。他想起王海峰昨天在教室里冷冰冰的宣告——“不交钱就别去!集体活动都不参加,思想有问题!”;想起夏侯北沉默却暗含鼓励的眼神,仿佛在说“走出去看看”;想起自己从未离开过卧牛镇这方狭小的天地,对外面世界那点可怜的、被压抑了太久的渴望,此刻像野草般疯狂滋长…最终,他颤抖着,几乎是从喉咙深处、从灵魂被撕裂的伤口里,挤出两个带着血腥气的字:“…当。”

六块钱。其中三块五,是这支笔屈辱的“赎身钱”。另外两块五,是他省了整整一个月的早餐钱——每天只啃半个冰冷的、能硌掉牙的硬馍馍,强忍着饥饿省下来的。此刻,这薄薄的、带着屈辱和巨大牺牲的六块钱,被他汗湿的手心紧紧攥着,贴在胸口,隔着薄薄的、毫无保暖作用的棉袄,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狂跳,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钝痛。

“张二蛋!你的钱呢?交了没?”王海峰冰冷的声音如同鞭子,从前排抽了过来,精准地打在张二蛋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张二蛋猛地一激灵,像被从冰水里硬生生捞出来,慌忙应道:“交…交了,王老师!这就交!”他赶紧松开紧攥的手,那两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边缘几乎被他无意识揉搓得快要撕裂的纸币,此刻像两块烧红的烙铁。他佝偻着背,像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艰难地从狭窄的过道里挤过去,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他颤抖着、几乎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钱递到王海峰面前,指尖冰凉。

王海峰正低头在名单上勾画着什么,鼻子里发出满足的轻哼,旁边坐着的周强,正撕开一袋包装鲜艳的进口薯片,浓郁的烧烤调料味瞬间霸道地弥漫开来。王海峰眼皮都没抬一下,伸出两根胖胖的、保养得宜的手指,像拈起什么不洁的秽物,极其随意地从张二蛋汗湿的手中夹走了那两张承载着血泪的纸币。他甚至没有低头点一点那微薄的数目,就随手丢进了脚边一个敞开的、用来收钱的破旧纸盒里。那两张纸币,如同两片被狂风卷走的枯叶,无声地飘落下去,混在一堆崭新挺括或同样破旧的钱币中,瞬间失去了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行了,磨磨蹭蹭!回你座位去,别挡着道碍事!”王海峰像驱赶一只挡路的野狗,不耐烦地挥挥手,目光又落回他那张象征着权力和区分的名单上,仿佛刚才完成的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垃圾清理。

张二蛋像得到了某种屈辱的赦免,飞快地、几乎是踉跄地缩回手,低着头,逃也似的冲回了自己后排那个冰冷坚硬的角落。他重重地坐下,双手空空地插回宽大棉袄的口袋。右边口袋深处,空空荡荡,冰冷刺骨,只剩下那支钢笔被强行剥离后留下的、深入骨髓的空洞感,以及指尖残留的、纸币边缘粗糙的触觉幻影。他下意识地、徒劳地用手指在空荡的口袋里反复摸索着,指尖只触碰到粗糙的棉布内衬和几根漏出来、扎手的棉絮。心脏的位置,也像是被生生剜走了一块,空落落的,冷风呼啸着往里灌,带着牛头沟深渊般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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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段:移动的割裂与深渊低语**

车子终于发动了,发出一声沉闷而吃力的轰鸣,笨拙地驶出锈迹斑斑的校门,碾过坑洼不平、尘土飞扬的土路,在剧烈的颠簸中,向着郊外卧牛山深处那片依旧荒凉的早春驶去。

车厢内,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在摇晃中更加凸显。前半截,城市学生们早已迫不及待地拿出了各自的储备。薯片袋子哗啦作响,如同胜利的号角;饮料瓶拧开的“嗤嗤”声此起彼伏,带着气泡的欢腾。他们嬉笑着,谈论着最新款的手机游戏、明星偶像的花边绯闻,抱怨着天气的寒冷和路途的颠簸,分享着带来的包装精美的进口点心和糖果。林雪薇小口地、姿态优雅地抿着保温杯里飘着奶香的热可可,和旁边穿着同样考究的闺蜜低声说笑着什么,偶尔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在略显沉闷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空气里弥漫着食物香甜的气息、香水的芬芳和一种轻松愉快的、与窗外荒凉格格不入的度假氛围。车窗上凝结的白霜,被他们呼出的热气融开一小片模糊的视窗,映照着他们红润的脸庞。

后半截,则是一片近乎死寂的沉默,仿佛与前半截隔着一道透明的、却坚不可摧的冰墙。农村学生们大多缩在自己的硬塑料座位上,像一尊尊被冻僵的泥塑。有人闭着眼假寐,眉头却紧锁着;有人呆呆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依旧被冬寒统治的早春景色——大片枯黄匍匐的草甸,裸露的、嶙峋的黑色岩石,光秃秃的、枝条扭曲挣扎如同痛苦手臂的杂树。偶尔有人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冷硬的、颜色灰暗的馍馍,默默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机械地、费力地咀嚼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吞咽的动作都显得滞涩。没有交谈,没有分享,只有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的单调噪音、车身骨架在颠簸中不堪重负的呻吟,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带着哨音的风声。寒冷和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抑,如同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棉被,严严实实地覆盖、渗透着这狭小的空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张二蛋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那件宽大的旧棉袄里,下巴抵着冰冷的领口,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千篇一律的枯黄。

夏侯北坐在张二蛋斜前方靠过道的位置。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蜷缩着试图保存热量,而是坐得异常笔直,像一杆插在冻土里的、生了锈却依然倔强的标枪。他那件旧绒衣的领口敞得更开了些,露出里面同样单薄、洗得发白的衬衣领子,对刺骨的寒风似乎毫无所觉。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冰的探照灯光束,穿透前排座椅的缝隙,越过那道无形的、却灼人眼球的界河,死死地钉在周强那随着车厢颠簸而晃动着的、梳着时兴发型的后脑勺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审视,像在打量一件即将被送入熔炉的废铁。他的嘴角抿成一条僵硬的、没有弧度的直线,下颌骨的线条绷得紧紧的,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车子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艰难地向上爬行,颠簸得更加厉害,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让车厢后半部传来压抑的惊呼和身体碰撞硬物的闷响。窗外的景色变得愈发荒凉险峻,如同踏入了巨兽的领地。枯黄稀疏的灌木丛像癞痢头般覆盖着贫瘠的山坡,巨大的、嶙峋的黑色岩石从山体上狰狞地凸起、挤压、扭曲,如同大地裸露的、痛苦挣扎的嶙峋肋骨。车轮卷起的尘土,在车后拖出一条长长的、灰黄色的、不肯散去的尾巴,像一条垂死的土龙。

当车子喘着粗气,挣扎着驶近一处异常险峻、仿佛被巨神之斧劈开的山崖时,车速明显慢了下来,发动机发出吃力的嘶吼。那山崖一面是近乎垂直的、灰黑色寸草不生的峭壁,岩石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冰冷死寂的光泽,如同巨大的墓碑;另一面,则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沟壑,谷底被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彻底吞噬,只能听到从深渊底部隐隐传来的、呜咽般的风声,如同无数冤魂的哭泣,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车厢里,前排的喧闹似乎也因为这险峻压抑的地形而收敛了一些,有人好奇又带着一丝惊惧地探头望向窗外那令人心悸的深谷,发出低低的、带着颤音的惊叹。

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如石、仿佛与车厢融为一体的夏侯北,突然动了!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剧烈颠簸的车厢里晃了一下,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吸引了全车人的目光!前排的谈笑声、咀嚼声戛然而止,所有城市学生都愕然地看着这个突兀站起的“异类”,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夏侯北根本不在意那些聚焦在他身上的、混杂着各种情绪的目光。他径直走到车厢中部,靠近周强和林雪薇座位旁的那扇布满灰尘和霜花的车窗前。他抬起右手,食指那凸起的、带着薄茧的指关节,在冰冷的、模糊不清的车窗玻璃上,用力地、清晰地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金属般的冷硬质感,瞬间盖过了发动机的轰鸣和窗外的风声,如同丧钟敲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的视线,包括前排那些带着惊愕、厌恶和一丝潜藏恐惧的目光,都死死地聚焦在他身上,聚焦在他冷硬的侧脸上。

夏侯北没有回头。他的目光穿透肮脏模糊的车窗,如同两把冰冷的凿子,死死地钉在车窗外那处令人灵魂颤栗的深渊——牛头沟!他的侧脸线条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冷硬,像刀削斧凿过的玄武岩,不带一丝温度。薄薄的嘴唇微微开启,吐出的话语,如同从万年冰窟最深处凿出的、带着冰碴的碎块,裹挟着彻骨的寒意和一种沉重的、来自历史褶皱深处的血腥锈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在每一个猝不及防的耳膜上:

“都看见那沟没?”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在突然死寂下来的车厢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牛头沟。”

他缓缓地吐出这三个字,像在念一个尘封已久的、浸满血泪的古老诅咒,音节冰冷地砸在空气里。

“解放前…征粮队的骨头渣子…都烂在下面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沾着黑褐色泥土和暗红色锈迹的墓碑,被他用尽力气,一字一顿地、狠狠地砸进这片凝固的空气里!那画面感如此强烈,如此血腥,瞬间撕裂了所有的伪装!

“呼——呜——!”

一股强劲的、裹挟着沙石碎屑和刺骨寒意的山风,恰在此时如同响应般,猛地撞在车窗上,发出凄厉瘆人的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深渊下应和着这来自地狱的低语!

车厢内,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前排,周强脸上那点残留的轻松和得意瞬间冻结、碎裂,捏着薯片的手指僵在半空,金黄色的碎片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林雪薇捧着保温杯的手猛地一颤,温热的可可溅出几滴,落在她粉嫩昂贵的羊绒大衣袖口上,留下几点刺目难看的污渍。她旁边的闺蜜,更是吓得低呼一声,死死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所有城市学生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眼神里充满了惊骇、茫然和一种面对赤裸裸的、历史血腥的未知恐怖。刚才还弥漫着的奶油甜香和香水气息,仿佛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带着浓烈铁锈味、腐朽泥土味和死亡气息的阴冷寒流所驱散、取代。

后排的农村学生们也停止了咀嚼,停止了假寐。他们大多从父辈口中,模糊地听说过关于牛头沟的只言片语,那些关于饥饿、绝望、反抗和残酷镇压的碎片化记忆,此刻被夏侯北如此冰冷、如此具象、如此血淋淋地撕开,赤裸裸地摊在眼前。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悲怆、沉重和刺骨的寒意,让他们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沉默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悲凉,望向窗外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沉默的黑暗深渊。张二蛋更是浑身剧烈一颤,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右边那个空荡荡的棉袄口袋,仿佛那深渊的吸力,正透过冰冷的车窗玻璃,拉扯着他本就孱弱不堪的灵魂,要将他拖入那无边的黑暗。他仿佛能听到那深渊里,无数白骨在风中摩擦的细碎声响。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实质般笼罩了整个车厢。只有发动机沉闷而吃力的轰鸣,车身颠簸的吱嘎声,以及窗外那如同冤魂呜咽般的风声,交织成一首诡异而沉重的安魂曲,在每个人的心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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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铁鸟折翼与压抑的嗤响**

“操!装神弄鬼吓唬谁呢!”一声恼羞成怒的咆哮如同炸雷,猛地撕裂了这令人心悸的、几乎凝固的沉默。周强像被踩了尾巴又淋了开水的猫,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脸色由煞白转为猪肝般的酱紫,显然是极度的惊惧之后爆发出的羞愤欲狂。他一把将手里那袋只吃了几片、还剩下大半的进口薯片,狠狠地、带着泄愤般的力道摔在脚下!金黄色的碎片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油腻的调料粉沾污了旁边同学干净的裤脚。

“看个屁的破山沟!封建迷信!土包子才信这些鬼话连篇!”他大声叫嚷着,唾沫星子横飞,试图用巨大的音量和粗鄙的语言驱散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以及车厢里弥漫的、让他极度不适的压抑气氛。他的目光扫过周围同学惊魂未定、依旧苍白的脸,尤其是林雪薇袖口上刺眼的污渍和她眼中残留的惊恐,一股邪火混合着被当众削了面子的狂怒直冲脑门。他需要立刻反击,需要夺回被夏侯北那几句话瞬间击碎的优越感和掌控感,需要用更耀眼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正确”和“力量”。

“都他妈给老子让开!”他粗暴地推开旁边一个挡路的、还沉浸在刚才恐怖描述中的同学,几步冲到车厢前部的行李架旁,踮起脚,用力拽下一个印着醒目英文商标、造型前卫锃亮的黑色硬壳行李箱。箱子很沉,他有些吃力地把它拖到车厢过道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一种炫耀般的、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啪嗒”一声,利落地打开了卡扣。

箱盖掀开,里面是厚厚的黑色防震海绵,保护着里面的“珍宝”。周强脸上重新挂起那种睥睨一切的得意,小心翼翼地从海绵凹槽里,捧出了一架银灰色的、流线型的机器。

那东西有着冰冷的金属外壳,泛着高科技的冷光,四只螺旋桨如同蛰伏的金属利爪,安静地收拢在机身两侧。一个微型的高清摄像头,如同冷酷无情的机械之眼,镶嵌在光滑的机腹下方,漠然地扫视着车厢内一张张惊愕的脸。

“无人机!dJI最新款!我爸刚托人从省城带回来的!顶你们这群土鳖一年饭钱!”周强得意洋洋地宣布,声音拔得更高,充满了挑衅的意味,试图彻底覆盖刚才夏侯北带来的阴霾。他熟练地展开螺旋桨,动作带着刻意表现的流畅,迅速连接上手机App。手机屏幕瞬间亮起清晰的画面——正是颠簸的车厢内部,一张张或惊愕、或好奇、或依旧带着恐惧的脸被高清摄像头无情地捕捉进去,放大,变形。

“看见没?这才叫高科技!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开开眼吧!”周强挑衅似的,特意将手机屏幕高高举起,朝着后排的方向用力地晃了晃,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他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快速滑动,如同演奏家按下琴键。无人机发出一阵轻微的、高频的、充满力量感的“嗡嗡”声,四只螺旋桨骤然加速旋转,卷起一小股强劲的气流,吹动了前排女生精心打理的刘海!

在所有人或惊愕、或好奇、或厌恶的目光注视下,那架银灰色的无人机如同挣脱囚笼束缚的机械猎鹰,轻盈而迅猛地从周强旁边那扇被他同伴迅速拉开的车窗缝隙中钻了出去!瞬间融入了车窗外灰蒙蒙、铅块般沉重的天空!像一个闯入蛮荒之地的文明符号。

“哇哦!”

“飞出去了!真的飞出去了!”

“快看!飞得好高啊!好稳!”

前排的城市学生们瞬间被这炫目的高科技玩具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刚才的恐惧似乎被这新奇的飞行器带来的刺激冲淡了不少。他们纷纷挤到车窗边,伸长脖子,发出阵阵带着羡慕和兴奋的惊呼。周强更是得意非凡,感觉自己重新掌控了局面。他熟练地操纵着手机,让无人机在空中做出翻滚、悬停、俯冲等一系列花哨动作,引来更大的惊叹。他特意将摄像头对准了下方那令人心悸的牛头沟深谷,高清画面实时传回手机屏幕——幽深的谷底,嶙峋的怪石在镜头下纤毫毕现,如同一张巨兽张开、布满獠牙的狰狞大口。

“看看!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周强指着屏幕上清晰无比的谷底画面,对着后排,特别是对着夏侯北那依旧冰冷站立的身影,声音充满了报复性的快感和嘲弄,“什么骨头渣子!全是封建迷信!胡说八道!下面全是石头!穷山恶水出刁民!也就你们这些没见识的土鳖,拿这种鬼地方当个宝!”他的话语刻薄而恶毒,试图用物质和科技的优势,彻底碾碎夏侯北刚才用历史阴影营造的恐怖氛围。

夏侯北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周强如同小丑般的表演,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更深了,眼神却像在看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闹剧。他不再说话,只是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投向那架在阴郁天空中嗡嗡作响、如同挑衅般盘旋的小小铁鸟,以及它下方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沉默得令人心慌的深渊。那深渊仿佛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磁场。

无人机在周强志得意满的操控下,像一只亢奋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金属蜻蜓,越飞越近,几乎贴着牛头沟那面陡峭、风化严重、布满了危险裂隙的崖壁飞行。高清摄像头贪婪地捕捉着崖壁的每一道沟壑、每一块凸起的怪石,将那些岁月和风雨侵蚀的痕迹清晰地展现在手机屏幕上,仿佛在向深渊炫耀着人类的造物。

突然!

手机屏幕上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剧烈晃动了一下!图像开始疯狂地旋转、抖动、扭曲!如同信号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干扰、撕扯!同时,手机里传出尖锐刺耳的电子警报声!

“警告!信号受到强烈干扰!姿态严重不稳!警告!即将失控!”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急促而尖利地响起,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怎么回事?!妈的!”周强的得意瞬间僵在脸上,转化为极度的惊慌失措。他手忙脚乱地猛戳屏幕上的操控键,试图稳住画面,“稳住!给我稳住啊!回来!”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额角瞬间渗出了冷汗。

然而,一切都晚了!科技的自信在无形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架刚才还耀武扬威、灵活自如的银灰色无人机,如同突然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拍中,又像被深渊的吸力瞬间捕获,机身猛地一歪,发出一声绝望般的短促嗡鸣,彻底失控地打着旋儿,像一颗燃烧殆尽的银色流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义无反顾的决绝姿态,朝着下方深不见底的牛头沟,一头栽了下去!速度之快,只在灰暗的天空中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银色残影!

“不——!我的飞机!操!!”周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野兽濒死般的惨叫,整张脸都因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变形。他猛地扑到车窗边,上半身几乎探出窗外,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飞速坠落的、价值不菲的铁鸟,指甲在冰冷的车窗框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噗通!”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落水声,从深不可测、被阴影彻底覆盖的谷底隐约传来,带着一种沉闷的终结感。紧接着,周强手中的手机屏幕彻底变成了一片刺眼的、毫无意义的雪花,伴随着令人心烦意乱的“滋滋”电流噪音,冷酷地宣告着那架代表着他身份和骄傲的昂贵玩具的彻底终结,也宣告了他当众表演的惨烈失败。

死寂。

比夏侯北开口时更加彻底、更加沉重的死寂,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车厢。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坨。

前排的城市学生们,脸上的惊叹和兴奋还未来得及完全褪去,就彻底凝固、僵硬,化为一片茫然的空白和难以置信的惊愕,如同被集体施了定身咒。周强保持着扑在车窗上的姿势,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深不可测的幽谷,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巨大的经济损失和当众彻底的、毫无挽回余地的失败带来的双重打击,像两柄重锤,狠狠砸碎了他的骄傲和优越感,让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只剩下躯壳在寒风中颤抖。

然而,就在这片令人窒息、落针可闻的死寂之中。

一个声音,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如同火山在地底奔涌、终于忍不住从缝隙里泄露出来的、近乎痉挛般的快意,如同气泡在深水中破裂般,从车厢最后排、那片冰冷沉默的、被遗忘的角落响起。

“嗤…”

那声音很轻,短促,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不小心漏出的气音,又像是极力憋住却终究泄露的一声呜咽。

但在这死寂得如同坟墓的车厢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紧接着,仿佛是点燃了引信,又是几声同样压抑的、短促而扭曲的嗤笑声,从后排不同的角落,断断续续、此起彼伏地响起。

“嗤嗤…”

“嘿…嘿嘿…”

“呵…”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模糊不清,像是被破旧的棉袄捂着嘴发出,又像是憋在喉咙深处、被寒冷冻得变了调。但这压抑已久的嗤笑声中蕴含的那种情绪——长久压抑下的屈辱、目睹不可一世者轰然吃瘪后的、带着疼痛的畅快、以及一种底层弱者面对强权意外失蹄时,那点微不足道却无比真实、如同野草般疯长的幸灾乐祸——却如同投入滚烫油锅里的冰冷水滴,瞬间在车厢后半截那片冰冷的空气中炸开、沸腾!

这压抑已久的嗤笑,像一把把无形的、淬了毒盐的匕首,狠狠地、反复地扎在周强那已然崩溃、鲜血淋漓的神经上!

“谁?!谁他妈在笑?!给老子闭嘴!操你妈的!谁再笑?!”周强猛地转过身,双眼赤红,布满了疯狂的血丝,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失控的野兽,面目狰狞地朝着后排那片灰暗的角落嘶吼咆哮!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羞辱和恐惧而彻底变了调,尖利得如同砂纸摩擦玻璃,刺耳欲聋。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后排那片重新笼罩下来的、更深沉、更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和汗味的沉默。那些发出嗤笑的身影,早已重新缩回了自己的硬壳里,深深地低下了头,将脸埋进破旧的衣领,仿佛刚才那短暂而刺耳的嗤笑声,只是所有人集体产生的幻觉,只是窗外呜咽风声的变调。只有那冰冷凝滞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铁锈和廉价馍馍气息的、扭曲的快意,无声地、冰冷地嘲弄着他的无能狂怒。

张二蛋依旧将自己缩在冰冷的角落最深处,身体因为刚才那几声压抑的、扭曲的嗤笑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将手更深地、绝望地插进右边那个空荡荡的棉袄口袋,指尖在粗糙的棉布内衬上无意识地、用力地抠挖着,仿佛想从那里挖出那支早已失去的钢笔,或者那六块钱的幻影。那里,早已没有了任何寄托,只剩下一个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如同牛头沟般的空洞。指尖传来的触感,只有粗砺的布料、扎手的棉絮,以及自己冻得麻木的皮肤。那空洞感,像极了窗外那条吞噬了昂贵玩具的深渊,也像极了他此刻被现实的冰水浇透、被无声的鸿沟撕裂的、无处安放的、卑微的青春。他深深地低下头,将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半张脸,连同眼中那点微弱的、刚刚被深渊和现实双重寒意彻底扑灭的希冀之光,一起深深地埋进那件宽大旧棉袄空荡荡的、散发着陈旧霉味的领口里,像一只将头埋进沙子的鸵鸟。只有微微耸动的肩膀,泄露着无声的、巨大的失落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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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段:空洞的回响与凝固的凝视**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前排那片短暂的、由无人机带来的喧闹科技感,如同肥皂泡般彻底破灭,只留下满地金黄的薯片碎屑和一股挥之不去的油炸调料味,混杂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廉价而讽刺。周强像一尊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气的泥塑,僵立在过道上,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死灰,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他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扇敞开的、吞噬了他昂贵玩具的车窗,仿佛还能看到那银灰色铁鸟坠落前最后绝望的轨迹。巨大的损失和当众颜面扫地的双重打击,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嚣张气焰,只剩下躯壳在微微摇晃。林雪薇早已收起了保温杯,用纸巾用力擦拭着袖口上的污渍,动作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烦躁,精致的眉头紧锁,刻意避开了周强的方向,也避开了后排那片让她感到不安的沉默区域。其他城市学生面面相觑,眼神躲闪,刚才的兴奋荡然无存,只剩下尴尬的沉默和对那深不见底的牛头沟莫名的忌惮。空气中,无人机的残骸仿佛仍在无声地散发着冰冷的金属死亡气息。

后排的嗤笑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是更加深沉的死寂。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与之前那沉重的压抑感有所不同。一种无形的、压抑了太久的力量在暗流涌动。那些缩在硬座上的身影,虽然依旧低着头,但脊背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佝偻。空气中弥漫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快意并未完全消散,它沉淀下来,凝结成一种冰冷的、无声的对抗。张二蛋将脸深埋进旧棉袄领口的动作,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一种对残酷现实的短暂逃避,而非完全的屈服。他抠挖口袋的手指更加用力,指关节泛白,仿佛要将那层粗布抠穿,指尖传来的只有更深的冰冷和绝望的空洞。

司机似乎也被刚才的变故和车厢里诡异的气氛所影响,猛地加大了油门。破旧的大巴车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轰鸣,更加剧烈地颠簸起来,像一个醉汉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试图逃离身后那片令人心悸的深渊和车内凝固的冰冷。车身骨架发出痛苦的呻吟,车窗玻璃在震动中嗡嗡作响。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后排的学生们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击在硬邦邦的座椅靠背或冰冷的车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没有人发出抱怨,仿佛身体的疼痛也是一种麻木的宣泄。

夏侯北不知何时已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他没有再看窗外那吞噬了“铁鸟”的深渊,也没有再看前排失魂落魄的周强。他抱着手臂,重新倚靠在冰冷的车壁上,眼帘微垂,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举动和话语耗尽了所有气力,又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无需再多言。只有他那坐得笔直的脊梁,像一道不屈的界碑,无声地矗立在那条无形的鸿沟边缘。他那件敞开的旧绒衣领口,在灌入的寒风中微微拂动,露出里面同样单薄却坚韧的衬衣。

车子在疯狂的颠簸中,终于冲出了最险峻的路段,前方山坡的坡度略微平缓,视野也似乎开阔了一些。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期待的盎然春意,而是一片更加荒凉、贫瘠的景象。大片裸露的、呈现出病态灰黄色的土地,如同巨大的伤疤,毫无生气地铺展在山坡上。稀疏枯槁的灌木丛像垂死老人的头发,在寒风中无力地摇曳。几株低矮、扭曲的杂树顽强地扎根在石缝中,枝干虬结,树皮皲裂,如同向苍天伸出的、控诉的干枯手臂。远处,卧牛山的主峰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矗立,山体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铁灰色,山顶还残留着未化的、脏兮兮的积雪,像一顶破败的孝帽。整个景象弥漫着一种迟滞、荒芜、被春天彻底遗忘的绝望气息。

“到了!都下车!动作快点!”王海峰率先站起身,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烦躁,打破了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用力拍了拍手,像是在驱赶一群不听话的羊,“排好队!别乱跑!注意安全!”他的目光扫过车厢,刻意避开了后排那片沉默的区域和依旧僵立的周强,也忽略了夏侯北那如同背景般的存在。

车门“嗤”地一声打开,更加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带着山野间特有的、混合着枯草和冻土的气息,冲散了车厢内浑浊的味道。城市学生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裹紧身上的羽绒服和大衣,动作迅速地涌向车门,仿佛急于逃离这个刚刚发生过不快和诡异事件的空间。他们小声交谈着,话题迅速转向了即将开始的“活动”,试图用新的内容覆盖刚才的记忆。周强被两个平时跟他混在一起的男生半搀半拽地拉了起来,他脚步虚浮,眼神依旧空洞,任由同伴摆布,像一具失了魂的木偶。林雪薇和她的闺蜜互相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大衣,戴上精致的毛线帽和手套,才跟着人流优雅地挪向车门,刻意与周强拉开了距离。

农村学生们则沉默地、缓慢地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迟滞。他们整理着身上臃肿破旧的棉袄,紧了紧围巾(如果有的话),默默地拿起自己简单的行囊,排成一条松散而沉默的队伍,跟在城市学生的洪流之后,像一股灰色的、沉重的支流,缓缓地流向那扇敞开的、通向荒凉山野的车门。张二蛋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他动作迟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将脸从那件旧棉袄的领口里抬起来,脸上被衣料压出了几道红痕,眼神空洞而迷茫,残留着深埋的痕迹。他下意识地再次将手插进右边那个空荡荡的口袋,指尖在那熟悉的粗糙内衬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才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拖着沉重的脚步,汇入了那支灰色的队伍。

当张二蛋低着头,随着人流缓慢地挪动到车门口,准备踏下那冰冷的铁台阶时,一股强烈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就在他即将迈步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道冰冷的视线。

他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侧过头。

夏侯北并没有立刻下车。他依旧抱着手臂,靠在后排靠近车门内侧的座椅旁,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又像一个冷酷的观察者。他的位置,恰好能将车门外那片荒芜的景象和正在下车的、泾渭分明的两股人流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此刻并未落在张二蛋身上,而是穿透了缓缓移动的人群,像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死死地钉在周强那被同伴搀扶着、依旧失魂落魄的背影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牛头沟的谷底,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有冰冷的洞悉,仿佛早已看穿对方虚张声势下的脆弱;有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看着一只在泥潭里打滚的鬣狗;甚至,在那冰层的最深处,似乎还冻结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悲悯?但那悲悯转瞬即逝,迅速被更厚重的、如同岩石般的冷硬所覆盖。他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冷硬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仿佛在无声地宣判着什么。

张二蛋的心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不敢再看,慌忙低下头,几乎是逃也似的,一步跨下了那冰冷的铁台阶,双脚重重地踩在了卧牛山这片依旧被寒冬统治的、坚硬而冰冷的冻土上。车门外,凛冽的山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将他包裹,穿透了那件空荡荡的旧棉袄,直刺骨髓。他下意识地再次将手深深插进右边口袋,指尖徒劳地抠挖着那粗糙的布料,仿佛想从那个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空洞里,汲取最后一点虚幻的温暖,或者确认那支钢笔和六块钱是否真的只是一场心碎的幻觉。

那口袋,空空如也,只剩下指尖传来的、如同牛头沟深渊般冰冷刺骨的绝望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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