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在云层深处翻滚,像沉重的石碾碾过卧牛山漆黑的脊背。风不再是风,是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宿舍楼单薄的窗棂,发出尖利的呜咽。雨水被风裹挟着,狂暴地泼在玻璃上,模糊了外面摇撼的树影和远处几点昏黄的光。
混合宿舍楼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被湿冷的水汽无限放大,浓烈得如同腐烂的木头浸泡在积年的劣质消毒水里。寒意无孔不入,穿透薄被,渗进骨头缝里。接水的脸盆、破桶、搪瓷缸子散落在通铺四周,叮叮当当,敲打着这雨夜凄惶的节拍。
“哐当!”又一盆水接满了,李小花费力地将它挪开,浑浊的水面映出她疲惫的脸。她刚弯腰端起另一个空盆去接新的漏点,冰冷的水线就直直砸在她后颈,激得她猛一哆嗦。水顺着衣领流进脊背,刺骨的寒。
“二蛋哥,你那边…还行吗?”她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声音在嘈杂的雨声和器皿碰撞声中显得微弱。
通铺最靠墙的位置,张二蛋蜷缩着,像一只受冻的虾米。他身下的草席早已湿透,颜色深得发黑,紧贴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那床薄被,补丁摞着补丁,吸饱了水,沉重地压在他身上,非但挡不住寒,反而像个冰冷的裹尸布。他整个人在无法抑制地颤抖,牙齿磕碰的细微声响,在密集的滴水声里几乎被淹没。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脸颊却透出一种病态的、不正常的潮红。
“冷…”他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一点气音,像濒死的叹息。
李小花心头一紧,放下盆,跌跌撞撞地扑到他铺位前。她伸手去碰他的额头,指尖传来的滚烫让她瞬间缩回手,心沉到了谷底。
“烫!烧得厉害!”她失声叫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在漏雨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尖锐。
夏侯北正用一块捡来的破木板试图堵住窗缝,闻声猛地回头。昏黄的灯泡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双总是燃烧着桀骜火焰的眼睛,此刻被浓重的忧色覆盖。他丢下木板,几步跨到张二蛋铺前,粗粝的手掌不由分说地覆上他的额头。
“操!”他低吼一声,那温度灼得他手心发痛。他一把掀开那床沉重湿冷的被子,动作带着焦躁的蛮力。张二蛋身上那件同样湿透的、洗得发白的旧单衣紧贴着皮肤,清晰地勾勒出根根肋骨的形状。夏侯北眉头拧成死结,猛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相对干燥些的、同样打满补丁的旧外套,带着一股汗味和少年人的体温,重重地裹在张二蛋身上。那衣服对张二蛋来说过于宽大,几乎将他整个人包了进去。
“撑住!二蛋!”夏侯北的声音低沉,像压抑的雷,“我去找赵老师!”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转身就冲向门口,湿滑的地面让他踉跄了一下,但他毫不停顿,拉开门,一头扎进外面肆虐的风雨里。冰冷狂暴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抹了把脸上的水,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教师宿舍那片相对规整的平房区,在泥泞和瓢泼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而去。脚下不断打滑,泥水溅满了裤腿,每一步都像在对抗着整个世界的恶意。
教师宿舍区静悄悄的,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透出微弱的光,在狂暴的雨幕中像随时会被扑灭的萤火。夏侯北浑身滴水,像刚从河里捞出来,他顾不得许多,抡起拳头,带着一路狂奔的急切和愤怒,狠狠砸向其中一扇透着微光的木门。
“砰!砰!砰!”沉重的敲门声穿透雨幕,带着不顾一切的蛮横。
门很快开了条缝,昏黄的光线泻出。赵建国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睡衣,外面匆忙披了件深灰色的中山装外套,手里还捏着一支红墨水钢笔,显然刚才还在灯下批改作业或备课。他头发有些凌乱,眼镜片上也蒙着雾气。看清门外落汤鸡似的夏侯北和他脸上不加掩饰的焦急,赵建国的心猛地一沉。
“赵老师!快!张二蛋不行了!”夏侯北的声音又急又哑,带着雨水的冰冷气息,“高烧!浑身滚烫!说胡话!宿舍漏得跟水帘洞一样!”
赵建国脸色瞬间变了,那点因被打扰而起的困倦荡然无存。他一把拉开门:“快走!”他甚至没顾上拿伞,只随手抓了门后挂着的一顶破旧斗笠扣在头上,便跟着夏侯北冲进了无边的雨幕。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膀和后背,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夏侯北,斗笠在狂风中摇摆,雨水顺着边缘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脚下是泥泞的小路,混杂着碎石和腐叶,踩下去又滑又黏。黑暗中,只有远处宿舍楼模糊的轮廓和夏侯北在前面带路时溅起的水花作为指引。
一脚踏进宿舍,那股混合着霉味、湿气、汗味和淡淡血腥气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比外面冰冷的雨水更令人窒息。眼前的情景让赵建国倒抽一口冷气。
屋顶如同筛子,十几道水线从不同的裂口倾泻而下,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容器摆得几乎没有落脚之地,接水的声音叮咚作响,汇成一片绝望的交响。学生们大多蜷缩在通铺上湿冷的被褥里,像一只只受惊的鹌鹑,脸色青白,眼神麻木地看着他,只有几个靠墙的男生还在徒劳地试图用破布和书本堵住墙缝里渗进来的水。
“赵老师…”李小花的呼唤带着哭腔,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赵建国根本顾不上回应,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张二蛋的位置。在最阴暗潮湿的角落,他看到了那个蜷缩的身影。夏侯北那件宽大的外套裹着他,只露出一个烧得通红的侧脸和痛苦紧皱的眉头。
赵建国几步抢过去,半跪在湿漉漉的草席上,冰凉的地气透过薄薄的裤料刺上来。他伸手探向张二蛋的额头,那灼人的热度让他指尖一颤。紧接着,他听到了张二蛋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呓语,破碎得如同风中残烛:
“爹…别…别下去…下面黑…有…有东西…喘不上气…爹…”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在赵建国心上。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这如同地狱般的宿舍环境,最终死死盯住屋顶那些狰狞的漏水点。不行!这样下去这孩子会没命的!必须立刻解决!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一个接水的搪瓷盆,浑浊的水泼了一地。他毫不在意,对着夏侯北和旁边几个还算清醒的男生低吼,声音因愤怒和焦急而微微发颤:“看着二蛋!我去总务科!”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再次冲进外面的狂风暴雨中。这一次,他跑得更快,更不顾一切。破旧的斗笠在狂风中被掀开一角,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抽打在他的脸颊和脖颈上,顺着衣领灌进去,冻得他牙齿打颤。中山装的衣襟被风鼓起,又紧紧贴回湿透的身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奔跑,好几次脚下打滑,差点摔倒,又挣扎着爬起。泥点溅满了他的裤腿和那双早已磨损不堪的旧皮鞋。
总务科所在的行政小楼孤零零地矗立在风雨中,像一个沉默的堡垒。楼里一片漆黑,只有二楼尽头总务科长办公室的窗户,透出一点昏黄暧昧的光线。赵建国气喘吁吁地冲到紧闭的铁门前,铁门冰冷坚硬,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抬起被冻得麻木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拍打门板。
“哐!哐!哐!”沉重的拍门声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急迫。
“科长!开门!开门啊!”赵建国嘶喊着,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带着一种绝望的沙哑,
“学生宿舍漏成河了!有学生高烧昏迷!人命关天!快开门!”
门内一片死寂,只有风雨在咆哮。
“科长!听见没有?!快开门!需要维修!现在就要!”赵建国更加用力地拍打,拳头砸在冰冷的铁皮上,发出沉闷的钝响,指关节很快红肿起来。他几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门上,侧耳倾听着里面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