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光线被暮色一点点吞噬,白日的灼热褪去,只剩下一种黏腻的、带着尘土味道的微凉。
夏侯北依旧靠着那面冰冷的、刷着半截绿漆的墙壁,后背的旧t恤被汗水洇湿又干涸,留下一圈淡淡的盐渍。指关节上暗红的血痂在昏沉的光线下如同几颗凝固的黑色星辰。
窗玻璃上郑明的倒影早已消失,但那道冰冷的审视感却像沉入水底的石头,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感知深处。
脚步声再次响起,比王海峰的更轻,带着一种刻意的、猫一般的柔软。
是教导处的年轻干事小赵。
他走到夏侯北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递过来一张印着抬头的稿纸和一支廉价的圆珠笔。
“王主任交代的,检讨书。一千字。放学前交到教导处。”
小赵的声音平板无波,眼神掠过夏侯北指关节的血痂时,没有丝毫停留,仿佛那只是墙皮上的一点污渍。他把纸笔往夏侯北面前又递了递,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夏侯北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张空白的稿纸上。纸页的边缘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像一只等待被捕获的苍白蝴蝶。他没有立刻接,只是看着。
小赵有些不耐烦,眉头微皱:
“拿着啊!王主任说了,必须写!要深刻!写你扰乱课堂、顶撞老师的错误思想根源!一个字都不能少!”
他加重了“深刻”和“根源”两个词,模仿着王海峰的语气,却显得更加空洞。
夏侯北终于动了。他伸出手,没有去接纸笔,而是用那只带着血痂的手,随意地拂掉自己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缓慢,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挑衅。
小赵被他这态度激得脸皮一紧,正要发作,夏侯北却忽然抬手,两根手指夹住了那张稿纸,将它从小赵手里抽了出来。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稿纸边缘刮过小赵的手指,留下一点细微的麻痒感。
至于那支圆珠笔,夏侯北看也没看。
小赵愣了一下,看着夏侯北捏着那张薄纸,仿佛捏着一块破布。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悻悻地收回拿着笔的手,转身快步离开了。走廊里只剩下夏侯北和那张在晚风中簌簌作响的空白稿纸。
夏侯北低头看着纸。抬头上“卧牛县第一中学教导处”几个印刷体黑字异常醒目。他捏着纸的手指微微用力,稿纸在他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边缘被捏出了深深的褶皱。他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嘲弄。
(夏侯北内心:** 错误思想根源?深刻?呵。要写什么?写山里人天生粗鄙?写穷鬼不该有脾气?写被指着鼻子骂就该忍着?还是写你们城里人放屁都是香的?**)
他没有立刻动笔,甚至没有拿出自己的笔。他只是将那张被捏皱的稿纸,随意地对折,再对折,然后塞进了自己那条洗得发白的旧裤子的口袋里。粗糙的布料立刻鼓起一个方方正正的棱角,和他这个人一样,格格不入。
他重新靠回冰冷的墙壁,目光投向走廊尽头那道又延长了一丝的裂缝。那只灰黑色的小蜘蛛还在不知疲倦地忙碌着,它的网在昏暗中几乎看不见,只有偶尔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现一丝极细的银光。
教室的门开了,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人流如同泄洪般涌出。夏侯北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由喧闹的人声和杂沓的脚步从他身旁冲刷而过。有人好奇地瞥他一眼,看到他塞在口袋里鼓起的稿纸轮廓和指节上的血痂,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匆匆移开视线。
李小花低着头,抱着书本,像一只受惊的鼹鼠,贴着墙根疾走。经过夏侯北身边时,她的脚步有极其短暂的凝滞,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怀里那摞书本里。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无声地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抱着书本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脚步更快地消失在拐角,留下一点仓惶的气息。
林雪薇和几个女生一起走出来,她走在中间,正侧头和同伴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浅淡而优雅的笑意。她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走廊,掠过夏侯北和他那鼓起的裤袋,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就像扫过角落里一个积灰的消防栓。她的视线很快收回,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浅杏色的裙摆在走动间划出柔和的弧线。那支精致的银色钢笔,不知何时已经妥帖地收进了她随身携带的小包里。
人流散尽,走廊重归寂静,带着一种人去楼空的空旷感。灯光惨白,将夏侯北的影子拉得更加细长孤寂。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不再倚靠墙壁。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折得方方正正的稿纸。借着走廊昏暗的光线,他面无表情地展开它,动作有些粗暴,纸张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然后,他用那只带着血痂的手——没有用笔——直接在上面,对着抬头的“卧牛县第一中学教导处”几个字下方,用食指的指腹,蘸着自己指关节上刚刚蹭破、又渗出来的一点新鲜血珠,用力地、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三个字:
**夏侯北。**
鲜红的、尚未凝固的血迹,在惨白的稿纸上晕开,像三朵狰狞而沉默的梅花。笔画粗粝,带着一种原始的、触目惊心的力量,粗暴地烙印在那片代表着秩序和训诫的空白之上。
写完后,他看也没看,随手将这张沾着自己血迹的“检讨”再次揉成一团,塞回了那个鼓鼓囊囊的裤袋里。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纸团,发出沙沙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他迈开步子,朝着走廊尽头、通往混合宿舍区的那条阴暗通道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沉稳而孤绝。指关节上,那点新鲜的伤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如同兽瞳般的暗红光泽。
混合宿舍楼像一头蛰伏在夜色里的疲惫巨兽,沉默地吞吐着潮湿、霉味和劣质消毒水混合的浑浊气息。夏侯北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一股更浓烈的、带着人体汗味和某种陈年污垢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楼道里灯光昏黄,勉强照亮斑驳脱落的墙皮和地上积水的反光。
104宿舍的门虚掩着。夏侯北推门进去。 宿舍里光线更暗,只有一盏蒙着厚厚灰尘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靠墙那根黑色的水管依旧在“嘀嗒…嘀嗒…”地滴着水,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张二蛋蜷缩在自己那张下铺上,背对着门口,身体微微起伏,似乎睡着了,但姿势僵硬。他那视若珍宝的蓝布包袱被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唯一的浮木。
靠窗那张属于夏侯北的下铺,光秃秃的床板上,除了他那个不大的包袱,此刻还多了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四四方方的硬物。
石头和李铁柱都不在。
只有水生靠在自己的上铺床头,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线,费力地看着一本卷了边的旧书。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疲惫和担忧。
夏侯北的目光扫过宿舍,最后落在自己床铺上那个突兀的纸包上。他走过去,拿起那个纸包。报纸很旧,但包裹得很用心,边角都折得整整齐齐。他拆开报纸。
里面是几个煮鸡蛋。蛋壳上还残留着一点灶灰的痕迹,摸上去带着微微的余温。鸡蛋下面,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粗糙的作业纸。
夏侯北展开作业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刻上去的,笔画又深又重,透着一股笨拙的、孤注一掷的恳求:
**哥,鸡蛋给你。求你,别打架了。我怕。二蛋。**
字迹的边缘,被几滴早已干涸的水渍晕开,模糊了一小片。那水渍,不知是泪,还是这宿舍里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水滴。
夏侯北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腹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和那深深凹陷的笔痕。他深潭般的眼睛盯着那几行笨拙的字,半晌没有动。
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看不清表情。只有那捏着纸条的手指,指关节处因为用力而绷紧,刚刚结痂的伤口边缘,似乎又渗出了一丝极细微的、暗红的血线。 宿舍里,只有那根水管滴水的“嘀嗒”声,固执地、不知疲倦地响着,敲打着寂静,也敲打着某种紧绷到极限的东西。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将这座破旧的宿舍楼,连同楼里沉默的少年们,一起吞没。那张带着体温的纸条和冰冷的血字检讨,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同时挤压在夏侯北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