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像熔化的白金,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卧牛山中学的水泥操场上,蒸腾起一片晃眼的白茫茫热气。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烧感。蝉在香樟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单调而聒噪,将这盛夏午间的燥热无限拉长、放大。
食堂,这座巨大的、弥漫着复杂气味的钢筋混凝土盒子,此刻成了喧嚣与饥饿的漩涡中心。门一开,汹涌的人流裹挟着汗味、尘土味和迫不及待的焦躁,轰然涌入。不锈钢餐盘碰撞的叮当声、催促的吆喝声、鞋底摩擦水泥地的沙沙声,混合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海洋。
李小花被这股人潮推搡着,像一片单薄的叶子卷入激流。她穿着一件明显偏大的旧格子衬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松松垮垮地罩在她瘦小的身板上。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微黑的脸颊上。她死死护着怀里那个洗得发白、印着模糊红星的旧搪瓷缸,里面是早上从宿舍带来的两个冷硬的玉米面馍馍。
她费力地穿过拥挤的人流,目光焦急地在攒动的人头缝隙里搜寻着熟悉的身影。
在此之前,在汹涌人潮稍稍稀疏一点的间隙,张二蛋曾挤到过打饭的窗口。
不锈钢台面后面,摞着热气腾腾的大盆,酱红色的红烧肉泛着油亮的光泽,金黄的炸鸡腿堆成小山,翠绿的炒青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混合着荤腥的浓郁香味霸道地钻进鼻孔,让空瘪的胃袋一阵痉挛地抽紧。
他死死攥着那个坑坑洼洼的旧铝饭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视线艰难地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投向窗口上方悬挂着的、边缘被油烟熏得发黄的小黑板。上面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今日菜价:
** **红烧肉:¥3.50**
**炸鸡腿:¥3.00**
**炒青菜:¥1.00**
**免费汤:¥0.00**
那几个数字,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张二蛋的眼睛里。三块五?
那快够家里买半斤盐,点一个月的煤油灯了!
爹在山里背一天石头,汗珠子摔八瓣,也未必能挣出这个数。
他仿佛看到娘在昏暗的油灯下,数着皱巴巴的毛票,小心翼翼地把最大的一张——
那张她摩挲了很久、沾着汗渍的五块钱——塞进他书包的夹层里,反复叮嘱:
“二蛋,在学校……别饿着,该吃就吃……”
娘的声音犹在耳边,可那数字却像一道冰冷的铁栅栏,将他与那些诱人的香气、油亮的肉块无情地隔开。胃里的抽痛更剧烈了,喉咙干得发紧,唾沫咽下去都带着苦涩。
“喂!前面的快点!磨蹭啥呢?”
后面不耐烦的催促声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打饭的胖阿姨隔着窗口,用大勺敲了敲盆沿,声音带着午间的燥气和麻木:
“要什么?快说!”
张二蛋猛地回过神,脸腾地一下热了,像被那勺子的敲击声烫到。他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看阿姨的眼睛,更不敢看那些价格牌,声音细若蚊蝇,几乎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
“……汤……阿姨,打……打份汤……”
“什么?大点声!没吃饭啊?”胖阿姨皱着眉,身子往前探了探。
“汤!免费的汤!”张二蛋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窘迫和自弃。喊完,他立刻又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缩进衣领里。
胖阿姨撇撇嘴,似乎对这种只要免费汤的学生早已司空见惯。她随手抄起大勺,伸进旁边一个巨大的、浑浊的汤桶里,舀起一勺飘着零星菜叶碎和几点油星的汤水,
“哗啦”
一声倒进张二蛋慌忙递过去的饭盒里,汤汁溅起几点,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袖口上。
“下一个!”胖阿姨看也没看他,粗声喊道。
张二蛋像被赦免了一样,紧紧抱着那半盒几乎没有温度的浑浊汤水,逃也似的挤出人群。那点微不足道的、免费的温暖,沉甸甸地坠在手上,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口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最终,在食堂最西侧,靠近油腻腻的泔水桶和堆放着空箩筐的角落,李小花看到了张二蛋。那里光线最暗,空气也最浑浊,弥漫着一股剩饭菜混合着清洁剂和湿抹布的酸馊味。几缕阳光艰难地从高处的排气扇缝隙挤进来,在布满污渍的水泥地上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柱,光柱里浮尘飞舞。
张二蛋背对着人潮,蜷缩在一张油腻腻的长条木凳上,几乎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他穿着打了好几块深色补丁的土布褂子,肩膀窄瘦得撑不起衣服。他面前放着的,就是那半盒浑浊的、飘着几点油星和菜叶碎末的汤水,旁边摆着半个同样冷硬的玉米馍。
他正用粗糙的手指,极其珍惜地捻起散落在饭盒盖子上的一点馍馍渣,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舌尖飞快地舔过指腹,生怕漏掉一丝一毫。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对周遭的喧嚣充耳不闻。
李小花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闷闷地疼。她加快脚步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将自己搪瓷缸里的一个馍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
“给,”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喘,
“快吃,还热乎点。”
张二蛋被这突然的动作惊得一缩,看清是李小花,脸上掠过一丝窘迫的红晕,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嘴唇动了动,想推拒,但馍馍那点微弱的暖意透过掌心传来,让他最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把头埋得更低。
就在这时,一阵肆无忌惮的笑闹声由远及近,像一把锋利的刀片划破了角落的沉寂。周强在一群衣着光鲜的男生簇拥下,端着堆得冒尖的餐盘,旁若无人地走过来。
他穿着最新款的耐克t恤,亮眼的荧光绿,胸口巨大的钩子标志刺目。脚上是限量版的AJ篮球鞋,白得晃眼。
餐盘里,红烧排骨油光发亮,堆成小山,几乎看不到下面的米饭,旁边是炸得金黄的鸡腿和翠绿的西兰花。他们显然刚打完球,额头上汗津津的,但神情是飞扬跋扈的轻松。
“妈的,挤死了!这破食堂跟沙丁鱼罐头似的!”
周强一边抱怨,一边大大咧咧地往前走,根本没注意角落里的两人。
他的一条腿大大咧咧地往前一伸,锃亮的AJ鞋尖不偏不倚,狠狠踹在了张二蛋放在凳子腿旁边的铝饭盒上!
“哐当——!”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猛地炸开!
铝饭盒像一只受惊的乌龟,打着旋儿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旁边的泔水桶上,又弹落在地。浑浊的菜汤泼洒出来,在布满油污的水泥地上迅速漫延开一大片污迹,几片可怜的菜叶和几块泡发的馍渣沾着泥灰,可怜兮兮地躺在污水中。
张二蛋那半个还没吃完的玉米馍,也滚落在地,瞬间裹满了黑乎乎的油腻。
“我操!”
周强被溅起的汤汁弄脏了鞋面,顿时火冒三丈,看也不看是谁的东西,破口大骂,
“哪个不长眼的垃圾挡道?!眼瞎了?!”
张二蛋像被雷击中,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脸色瞬间煞白,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翻滚的饭盒和那个沾满污垢的馍馍,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小花的脸色也变了,她下意识地站起来,想挡在张二蛋前面。
“哟!我当是谁呢!”
周强这才看清缩在角落的两人,脸上顿时浮起夸张的、带着浓浓恶意的嘲笑,他指着地上狼藉的饭菜,声音拔得更高,故意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原来是你们啊!卧牛山的土包子!啧啧,看看,吃的这叫什么玩意儿?猪食吧?挡路不说,还弄脏老子新鞋!赔得起吗你?”
他身后的几个男生也跟着哄笑起来,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张二蛋和李小花身上。
周围嘈杂的人声似乎都静了一瞬。不少目光投了过来,有好奇的,有漠然的,也有带着一丝不忍却最终别开脸的。
张二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攥着李小花塞给他的那个馍馍,指节捏得发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死死咬着下唇,一丝殷红从齿缝间渗了出来。他想弯腰去捡那个滚落的馍馍,那上面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像他此刻被踩进泥里的尊严。
“捡啊!”
周强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嘴角咧开恶劣的弧度,
“蹲下去捡啊!你爹妈在山上刨食儿不容易,别浪费了!” 哄笑声更大了。 就在张二蛋颤抖着、真的要弯下腰的瞬间——
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被激怒的豹子,带着一股凌厉的风,猛地从旁边拥挤的取餐队伍中冲出! 那身影快得惊人,几乎是贴着地面掠过来。
夏侯北!
他显然刚打完饭,手里端着一个食堂标配的不锈钢餐盘。餐盘里只有孤零零的一勺寡淡的炒白菜,几块土豆,饭倒是压得很实。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额角青筋隐隐跳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暴烈的怒意和一种近乎实质的杀气!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狼藉,更没有看叫嚣的周强。他的目标极其明确——周强手中那个堆满诱人排骨、鸡腿,油光锃亮到几乎刺眼的餐盘!
动作快如闪电!
夏侯北左手如同铁钳般探出,一把扣住周强端着餐盘的手腕!那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横,周强甚至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腕剧痛,像是被铁箍狠狠勒住,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就在餐盘脱手下坠的刹那,夏侯北的右手已经稳稳地抄住了盘底!
整个过程在电光火石间完成,流畅、精准、带着一种原始而狂暴的力量感。
周强脸上的嘲笑瞬间凝固,转为惊愕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下一秒!
夏侯北眼中戾气暴涨,手臂肌肉贲张,爆发出全身的力量!他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投掷铅球一般,将那个盛满了美味佳肴、沉甸甸的餐盘,狠狠地、由上至下地,扣在了周强的头顶!
“哗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