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谷俊宇去了镇江军事法庭,徐州当地人好久都没听过他的消息,关于他的去向,众说纷纭,有人说他被当成汉奸给枪毙了,挺可惜的;有人说他带着一家人去了美国,也有人说去了港城…
直到那年的元旦,关门许久的闰花商贸再次开业,人们才松了一口气,瞎狗子又回来了。
商贸公司里卖的都是正经的美国货,像这样的商贸公司,谷俊宇和他的兄弟们一次性开了好几十家,遍布全国各地,招了好多的掌柜和伙计。
至于谷俊宇,很少在徐州公开露面,像一个隐世高人,渐渐地,大家也就淡忘了这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关于他的故事,不过就是民众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以至于后来的县志上关于他的记载也是戛然而止,留给人们太多的遐想。
本人在千禧年的时候,学校给了一份社会实践的作业,要我们搜集当地过去的故事,我就在村里到处找老人们聊天,不过很让人失望,他们大多数人谈论的都是那些年挨饿的故事,谈起来无不潸然泪下,这种事情如果写成报告,也可以凑个几十万字的,不过,如果当成作业交上去,我还得连夜补一份检讨书。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写的,愁的睡不着觉。
我奶奶当时80多岁,身体很好,记性也特别厉害,一个字都不认识,可是她却能清楚地推算出每一年的农历节气,甚至都知道清明时节的具体时刻。我就特别好奇,问奶奶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她告诉我,人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经历的苦日子太多了,都是数着天过日子,在乡下土里刨食,记不住农时可不行!
我想让她给我讲一讲打仗时期的故事,她只是一个劲摇头:“有什么好讲的,仗打个没完没了,整天都是跑反,其他时间成天在家里呆着,门都不敢出。那时候人命不值钱,人死了,草席子一卷,随便挖个坑就埋上了…”
老太太嘛,上了年纪,一絮叨起来就没完没了,东家常西家短的唠叨起来,嘴角都能起沫子,你不听,她还不高兴。
我问她:“你见过日本鬼子吗?”
我奶奶说:“怎么没见过?我那个时候小,还吃过他们给的糖呢!我还见过当时的国军从村前头过去,有一个小孩个子可小了,肚皮打破了,抱着肠子跟着大部队走,他们在禹王山那一块儿打了快一个月,那死的人哟,太多了…”
禹王山距离我们老家只有十来公里路,如果我奶奶没记错的话,他口中的那群小孩肯定就是滇军60军了,当时的滇军个子比北方人小得多,被称为猴子军,所以才会被我奶奶误以为是小孩。
一个老头赶着一群羊从门口路过,奶奶马上打招呼:“俺四叔,吃饭了么?”
这个老头,跟我奶奶年纪差不多,我一直叫他四太爷,跟我太爷爷不是亲兄弟,是我太祖爷爷收养的,在我的印象里,他的脾气很好,平时话不多,力气特别大,100多斤的羊,他一手提一个,都不带喘粗气的,他家里墙上挂着一口大刀,刀背特别宽,我小时候拿着玩过,感觉特别重,那把刀也挺神秘的,当时的农村人文化程度都不高,也很迷信,有人中邪了,就会找他去借这把刀,也很神奇,只要把这把刀在家里放一晚上,就啥事都没了。村里的老人都说,那把刀杀的人太多了,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近。
我奶奶着急给我做饭,就指着四太爷说:“你去找他问问,他是大反派,打过仗,他还见过光头,他知道的多!”
于是我就屁颠颠的跟着四老爷去了他家,他一个人住一个小院子,一间土墙茅草屋已经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屋顶的茅草都是他亲自换上的,他的院子没有门,原来是有木头门的,80年代的时候被计生队的人拆走了,后来也就没有再装过,不过他家里确实也没啥可偷的,也没人敢来偷。几年前有一个小偷摸到屋里,偷了他的几个铁片子,被他逮个正着,一巴掌把那人打成了歪嘴,掉了好几颗后槽牙。
后来我才知道,那可不是普通的铁片子,那是勋章。
为了完成作业,我在他家里一住就是一个暑假,我为他讲的故事着迷,都是我在历史课上未曾听说过的。我时常感慨,一个人的故事怎么可以这么精彩,却又不为人知?
和村里的其他老人不一样,四太爷他识文断字,每年的春联都是他自己写的,我以前夸他文笔好,字也好,他就告诉我,这些本事都是他大哥教的,也就是我太爷爷。
那天,我提出要看看他上次差点让人偷走的铁片子,他同意了,当我看到那一堆勋章的时候,被震惊了,不过我马上就发现不对劲了,这里不光有抗美援朝时候的勋章,我拿着一个有着青天白日图案的勋章问他:“四太爷,你是国军?这是青天白日勋章吧?”
“狗屁!”四太爷当时就否认了,“这是二级忠勇勋章,青天白日勋章是给将军的。”
我开玩笑说:“你咋没混成将军?”
他也跟我开玩笑:“要是淮海战役中国军赢了,我就是将军了!不过,我真当过将军的,可惜是二鬼子的将军,丢人啊!”
他越说,我越是好奇,每天跟着他放羊种地,脸晒得像黑炭,就是为了缠着他给我讲故事,讲了整整一个夏天,我沉迷在他的故事里无法自拔。
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走错了路,当初就应该听谷大哥的话…
我问:“你说的这个人是干啥的?”
他回答说:“一个我看不透的人,也是我非常敬重的大哥…”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经常来村里卖小鸡的一位六旬老人进了门,也不见生,直接到水缸那里用瓢舀水喝,这人我很熟悉,他每次来村里都会到四太爷这里驻脚,家里没人的时候,他就自己生火做饭吃,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
他这次不是来卖小鸡的,而是给四太爷捎了两瓶酒,还有两个山核桃。
他看到那两个山核桃的时候,脸色立刻难看了,叹了一口气,问来人:“你爸,走了?”
来人摇头回答:“吊着一口气,四叔,俺爸让我叫你去一趟。”
四太爷啥也没说,起身出了门,坐上来人的电三轮,还招手让我跟上。
我很好奇,四太爷怎么知道这个老头的父亲快不行了。
他给我解释说:“我们年轻的时候都争强好胜,比谁的劲大,后来老了,都不服输,约定好的,他每年让人给我捎来两个山核桃,如果有一个是碎的,那就说明他还有劲,我也会捏碎另外一个让人捎回去,告诉他我活得好好的。今天两个核桃都是完好的,这是他撑不住了。”
我们一路来到十来公里外的禹王村,村边有一处不高的山坡,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禹王山,1938年春天,这里发生了一场大战,滇军在这里打死了1万多日军,挡住了日军整整一个月,给台儿庄战役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卖小鸡的老头家里来了好多人,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独臂八旬老人,别人都是一脸肃穆,只有他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跟一个老小孩一样。
堂屋正中,摆着一张木床,上面躺着一个八旬老人,瘦骨嶙峋,气若游丝,看样子,是快要咽气了。
四太爷跳下车直奔堂屋,床上的老人似乎听到脚步声了,悠悠地问:“是老四来了吧?”
“是的,我来了!”四太爷上去抓着他的手问,“散不了功,难受吧?”
老人泪水流了出来:“狗老大呢?我想他了!”
四太爷叹口气说:“别想了,反正,都快见面了!”
老人笑了:“是的,又快见面了!老四,你帮我一下吧,我小肚子下面有一股火,散不掉!”
四太爷看了一眼后墙的石英钟,回答说:“再忍忍,时辰没到!”
老人努力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四太爷走出门,对众人说:“准备准备吧,今天晚上十一点出殃,都在外面,别进来!”
我当时不知道出殃是什么意思,听四太爷这么一说,我觉得可能是一件什么很恐怖的事。
我们在院子里简单吃了点饭,四太爷和老头的孩子们守在堂屋一直坐到半夜,那个独臂老人一直在床边叨叨个没完,讲的都是过去的事,只有我听得最认真,他的故事里反复提到一个名字:瞎狗子。
十一点的钟声响起,四太爷站起身来,把屋里的人都撵了出去,自己趴在老人耳朵边说了一句:“大个子,该上路了!”
老人似乎听到了,艰难地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他对老人的儿子说:“放炮,喊路吧!”
后来,四太爷跟我说,那个老人姓禹,以前是军统的特工,从小练武,他的寿辰到了,气海里还有一股气没有散尽,魂魄不能离体,所以迟迟不能咽气,非常难受。四太爷亲自破了他的气海,结束了老人的痛苦。
那年暑假的作业交上去之后,被学校评为了最佳。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走上了探寻这段历史的道路,只要有时间,我就会查询各种资料,本地县志,乡村里面找到蛛丝马迹,寻找那个他们口中“狗老大”的消息。
最终只在铜山县的县志里查到一条信息,此人曾担任第一任维持会会长,青帮大哥。
本以为线索中断的时候,2007年,或许冥冥中自有注定,一次偶遇,我在唐山见到了尚在人世的“瞎狗子”,这才让这篇故事有了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