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出自己的担忧和三条路。公孙尼子一边听一边点头,看起来似乎很赞赏,却也有点心里没底。张诚终于说完,公孙尼子问:“除此之外,就只能想到这些?”
张诚苦笑:“校长,你的学问我是了解的,你想的这些也难。谢谢!不过校长,你现在思考的这些问题,就学问上来说,已经近乎邪道了。”
张诚苦笑:“嗯,谢谢。自己也有类似的感觉,所有控制人口的手段都是违背自然的。公孙先生说一声是邪路,还是客气呢?”
公孙尼子说:“你觉得最符合人道的办法,就是你所说推迟结婚年龄?自古以来,女子十四而有天癸,这就是成熟的标志,也是自然的大道。女子十四、男子十六,就可以婚嫁了。你要延迟,人性并不是按照立法来发展的。人间不能遵循的话,那还能成法吗?如果一项立法民间都不能遵循,要么就是人人都违法,要么就是法毫无尊严。无论哪一种结果,是你要的吗?”
张诚说:“只是想解决办法,还没有想到立法在这个时代的执行。”
公孙尼子接着说:“至于你所说阻断生育的技术,就算你说有那种乳胶小玩意儿,人民并不能习惯。形成习惯需要多久?多少年?到了那个时候,你所说的人口问题已经是大问题,恐怕已经来不及解决了。我简直要为你背负一个败坏风俗的名声。”
张诚说:“我的名声不重要。”
公孙尼子说:“你现在倒是有一代宗师的气度,可是把自己搭进去,改变不了这一切,又如何呢?据你所说,禁止对生育医疗的研究,避免降低人口的死亡率。这件事情,我相信你既然能提出来,甚至已经有了降低死亡率的方法和理论。人为地阻碍这项技术,你自己受不了心中这一关的。”
张诚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解决新生儿死亡率和产妇死亡率的问题,故人可以满足一时的慈悲心,会觉得自己道德高尚。但是,如果这些改变导致整个民族在未来崩塌,你是弟子,我不觉得你的远虑太远了吗?因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如此忧愁,似乎也不是智者所为。如果也会出现,我们读书求知所谓何事?不就是看到别人所未曾看到的危险,避免可能出现的灾祸吗?”
公孙尼子安静下来,良久说:“那终究是几十年后的事情,都可以等到几十年后,让后来的人来解决。哦,那么多的人口,一定会有大战乱、大瘟疫、大灾害、大饥荒出现。”
张诚说:“既然所有的后果你都想好了,所有的道路也都看清了,你又何必来问我?这件事情你更专业,而我却没有答案。我只是想,如果五十年内要新增五千万、万万人的人口,我也挺感戒惧。”
公孙尼子点点头,明白了。张诚跪了下去,虽然相处不久,但还是依然跪在公孙尼子面前。公孙尼子说:“叩头。”
张诚老老实实叩头。
公孙尼子说:“你自己拜我为师,这事情,学你该学的,做你该做的事情,做你想做的事情。”
张诚不太明白。
公孙尼子说:“承担起这世间的道德责任,良心的罪孽。”
张诚站起来,不安地说:“先生,我并无此意。”
公孙尼子说:“我们这些学者,为人师者,要做的不就是为弟子们承担起这一切,让知识和真理在这世间传流,让人类在这世界上繁衍,让他们的生活更加安然吗?你想做的事情是大事,这世界上并没有答案。那么,决定去探索这件事的,总要有人做这样的决定。我已经明白了,以我衰老之躯,如果能替你承担一点,也是有意义的。”
张诚凝视着公孙尼子那张苍老的脸,良久,再次跪拜了下去。
公孙尼子的这番话,可以算是对弟子的一个支持。要说实际的用处和意义有没有呢?也可以说没有。但是公孙尼子又确实是在道义上接过了这一学期所需要的道德压力,分担了张诚独自决策、独自承担的道义上的责任。按照张诚所说,此时此刻的任何一个决策,都是未来数以千万计人不能出生的结果。哪怕是儒家的大宗师,在做这样决策的时候,也会格外谨慎。
公孙尼子洞见了张诚所看到的那个可能如地狱一样的未来,接过了横亘在张诚心中的那个道德压力。甚至可能在未来的某一日,公孙尼子会挺身而出,面对天下说,这是他自己的决定,张诚只不过是做一个追随者和弟子。当然,这种情况会是因为这一人口政策产生不良影响,需要有人出头当替罪羊的时候,公孙尼子很有可能就会做出此事。若是人口政策被当做一项功绩,公孙尼子定不会出面和自己的弟子争功。这就是一个儒者、一个师者真正的风骨。
张诚瞬息间想清楚这一切,再次端正身体,跪下拜伏下去。
公孙尼子也没有避让,伸手轻轻摸着张诚的头,说:“孩子,无论有什么样的罪孽,我宽恕你。”
张诚吃惊地仰头看着公孙尼子,这样的语调很是神棍,宽恕人还不曾犯下的罪行,这种话,怎么可以随便说出来。
公孙尼子也微微地笑着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并请你一日称我为先生,我这有宽恕你的资格。”
张诚这才微笑着看着公孙尼子,眼中满是感激。
公孙尼子并没有轻易放过张诚,今儿张诚回到长城大学,不管是来探讨还是来求教,都不能轻易放这样一位当事的学生走掉。
接下来的几天,公孙尼子在学校发布消息,说工业理工大学的张诚校长回到张村看望故友,并且讲学。于是多年难得一见阶梯教室里坐满了学生的盛况,又再一次出现。
张诚虽然没有准备,你还是拿过长城大学和理工大学两个学校的学霸找到过去这些年自己所发表的论文,以此为题,一堂课一堂课地讲解过自己的发现与创建。
张诚以平均每天一个讲座的节奏,连续在长城大学讲学一个月。这样高强度的公开课,即便张诚这样的年龄,起立也有不适。那是征程,没有叫苦叫累,那个声音已经嘶哑,仍然强挺着站在黑板前,奋笔疾书。
公孙尼子知道这是张诚对自己赎罪的回报,这是张诚郁郁于心一次集中的释放。只有辛劳的工作,能消除一切烦恼。
公孙尼子叹息一声,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