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胙土微微颔首,这态度在他意料之中。
此次江西援军能来,正是他与江西巡抚解学龙私下议定的结果,双方心照不宣——湖广是江西的屏障,唇亡齿寒。
若湖广失守,苗胙土尚可率残部退往长江以北。
夏国目前战略似乎是先定江南,对江北之地暂取守势,朝廷在那边的控制尚存,他尚有转圜余地。
然而解学龙却无路可退,江西省全境皆在江南,一旦夏军击溃湖广明军,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江西。
解学龙将金声桓这五万人马派来,与其说是援救湖广,不如说是为江西争取时间,意图将夏军死死挡在湖广境内,好让他能专心防御从江南方向可能袭来的其他夏军。
苗胙土的手指在粗糙的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目光投向厅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看穿城外夏军的营垒。
沉吟片刻,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被动守城,终是坐以待毙!夏军前锋不过三万之众,我军倍之有余!”。
“本抚意已决——与其困守孤城,不如趁其主力未至,立足未稳,主动出击,与城下之敌,堂堂正正一战!诸君以为如何?”。
苗胙土斩钉截铁的话语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议事厅内瞬间炸开了锅!
“万万不可啊抚台大人!”,一个身着绯袍的文官几乎是跳了起来,声音尖利,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恐,“夏贼火器犀利,战法诡谲,左帅十万新军尚且一朝覆灭,我等岂可轻撄其锋?守城方为上策啊!”。
“是啊抚台!城高池深,粮草充足,据城死守方是正理!出城野战,万一……万一……”另一名官员接口,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但那“全军覆没”的恐惧已写满脸上。
“抚台三思!夏贼狡诈,焉知城外三万不是诱饵?贸然出击,正中其下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捶胸顿足,他是经历过太多败仗的,对夏军的恐惧已深入骨髓。
“守!必须守!守得一日是一日,或可待朝廷援兵!”,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七嘴八舌,乱哄哄一片。
这些官员,无论是文是武,早已被大夏军队摧枯拉朽般的胜利吓破了胆。
左良玉的覆灭,各地州府的陷落,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他们只想缩在长沙这座看似坚固的龟壳里,苟延残喘,得过且过,哪里还有半分主动求战的锐气和胆魄?保住性命和眼前富贵,才是他们心底最真实的盘算。
整个大厅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嗡嗡作响,反对、质疑、哀告之声充斥耳膜。
苗胙土的几名心腹将领和幕僚,如参将王允成、幕僚李长庚等人,脸色也是煞白。
他们同样害怕夏军的兵锋,深知出城作战的巨大风险。
但他们的身家性命、前程富贵早已与苗胙土紧紧绑在了一起。
眼见众人群起反对,主官势单力孤,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
王允成按剑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却难掩一丝颤抖:“诸位!抚台大人深谋远虑!夏贼惯以妖言惑众,裹挟流民,坐以待其势成,我等才是真正的坐以待毙!”。
“如今正可趁其兵少,一战破之,方能解长沙之围,保湖广之安!或许还能拿回已经失陷的土地”。
幕僚李长庚也急忙补充,试图用道理服人:“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我军兵力数倍于当面之敌,正合野战歼敌之机!”。
“且夏贼远来疲惫,立足未稳,我军以逸待劳,此乃天赐良机!岂可因畏敌如虎而坐失?”。
“放屁!”,一个满脸横肉的卫所指挥使猛地拍案而起,指着王允成的鼻子骂道:“王参将说得轻巧!你带过几回兵?打过几场硬仗?夏贼的铳炮是纸糊的吗?孙帅的新军是怎么没的?你让弟兄们出城去送死,是何居心?!”。
“李师爷,你读几本兵书就敢妄言军机?纸上谈兵,误国误民!”,另一个声音立刻跟上,矛头直指李长庚。
“守城尚有生机,出战必死无疑!”
“尔等是想用我等性命,搏你们的前程吗?”
支持者与反对者立刻针锋相对,唇枪舌剑,唾沫横飞。
文官引经据典互相驳斥,武将则粗言秽语,怒目相视,甚至有人激动地推搡起来。
议事厅内桌椅碰撞,杯盏翻倒,地图被扯得歪斜,一派乌烟瘴气,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空气中弥漫着恐惧、推诿、自保和一丝绝望的气息,哪里还有半分大明高级官员的威严?
这正是崇祯十一年湖广官场乃至整个大明末世官场的真实写照——党同伐异,畏敌如虎,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
苗胙土端坐主位,脸色铁青,看着眼前这幕闹剧,胸膛剧烈起伏,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直冲顶门。
他猛地站起身,沉重的太师椅被带得向后“哐当”一声巨响!这声巨响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厅内所有的喧嚣,所有人都被震得一滞,目光惊恐地聚焦在他身上。
只见苗胙土须发戟张,双目赤红,指着满堂文武,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般咆哮而出,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够了!都给本抚住口!”
“看看你们!看看尔等的嘴脸!堂堂大明湖广行省高官,统兵大将,满座朱紫,竟被区区三万流寇吓破了肝胆”。
“失魂落魄至此!成何体统?!朝廷养士二百年,养出的就是尔等这般贪生怕死、只知自保的鼠辈吗?!”。
他的手指如刀锋般扫过那些反对最激烈的面孔:“守城?守城!你们除了会像乌龟一样缩在壳里,还会什么?!”。
“州县丢了,你们怕了!如今贼兵就在城外,你们还是怕!怕!怕!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项上人头,想着家里的田宅金银!”。
“可曾想过城破之后,尔等家小何存?可曾想过湖广沦陷,江西不保,江南半壁尽丧,我大明江山社稷何存?!”。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尔等俸禄,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是万千黎民的血汗供养!是列祖列宗传下的基业!尔等今日怯战自保,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皇上?对得起这身官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