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之南,三十里外。
永安镇。
这座本该普通的京畿小镇,如今已被一片撼人心魄的黄所淹没。
目光所及,镇内家家户户飞扬着刺目的黄布旗帜。
街头巷尾、酒肆茶馆,无论贩夫走卒还是乡绅耆老,男人们无不以整幅黄巾紧紧缠裹头颅,如同佩戴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徽记。
这铺天盖地的黄,并非装饰,而是无声的宣言——
整个永安镇,乃至更广阔的地域,其心灵与归属,在极短的时间内,已全然倾覆于那个如日中天的名字:
太平道!
镇外,景象更为骇人。
仿佛大地生出了巨大的疖痈,数以千计、万计的黄色帐篷,密密麻麻地粘连着,毫无秩序地铺展开去,直至目力难及的远方地平线。
它不再是一个临时的营地,而是一片汹涌的黄海!
人头攒动其间,如同海水中沸腾的浮沫。
信徒们源源不断地从四野八荒涌来,汇入这片日渐膨胀的黄色狂潮。
人潮汹涌,数量之巨,足以令最见多识广的官员也为之咂舌汗颜。
为何齐聚于此?
一切皆因太平道的精神图腾、被千万人顶礼膜拜的大贤良师,此刻已法驾京畿,将这座小小的永安镇,定为其临时的神坛所在。
于是,这里便成了黄天触角探入帝国核心地带的桥头堡,吸引了各方势力或贪婪、或忧虑、或恐惧的目光。
镇外北方,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集结回应。
大批官兵严阵以待!
连绵的营栅如同钢铁长城,拒马与鹿角森严布列,刀戟森森,铁甲在冬日的寒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
战旗招展,号角低鸣。
源源不断的援兵沿着官道急行而来,尘土蔽日,沉重而急促的马蹄声与行军的脚步,搅动着周围的空气。
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威慑那无边无际的黄色,阻止这片狂热的浪潮继续北上。
并正以庞大的军力悄然完成着某种致命的合围之势。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新皇赵御虽已坐上龙椅,却尚未来得及对着势力急剧膨胀的太平道正式降下圣旨。
然而,京畿内外,没有人是真正的傻子。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一旦新皇从皇权嬗变的血腥漩涡中稍作喘息,稳定局势拔出锋刃,这太平道必将首当其冲!
挟持公主?此乃倾国重罪!
只待那盖着九龙纽印的圣旨一旦飞出宫阙,雷霆万钧的剿灭之网,便会瞬间铺天盖地而下!
永安镇中。
镇中心那座象征着太平道权力顶峰的宅邸内,主厅堂门扉紧闭,如同吞噬秘密的巨口。
四周身缠黄巾的精锐教徒,面容肃杀如铁铸,目光鹰隼般巡视着每一个角落,将此处隔绝成一片凡人勿近的禁域。
大贤良师正在此会客。
但。
却有一道格格不入的身影,如一支孤寂的白荷,笔直地立于禁域之外的回廊下。
黄巾力士数次低声劝阻,她恍若未闻。
力士们面面相觑,却终究不敢强行动用手段,只得徒增几分无奈。
这是一个少女。
年华正盛,不过十七八岁的韶光。
她的眉如远山新月细细描画,鼻梁秀挺如玉柱天然雕琢。
本该是承恩雨露、笑靥如花的绝色之姿。
尤其那股由内而外弥漫的、浑然天成的贵气却格外瞩目。
纵是那些倾心皈依、来自京畿世家的闺阁千金,在这份沉淀于血脉中的雍容面前,也黯然失色,犹如萤火比之皓月。
最令人侧目的是她身上的颜色。
在这片被“黄天”浸透的世界里,人人身披象征狂热信仰的衣衫,唯独她,一身缟素!
麻衣粗粝,白得凄然,白得刺眼。
这不是刻意的标新立异,而是——
她在服丧!
只因她是康宁公主,赵惜灵!
然而,如今的赵惜灵,与数月前那个无忧无虑、甚至带着几分刁蛮鲜活气息的帝女,已然判若两人。
曾经流转顾盼间的灵气被一层灰蒙蒙的疲惫替代,眼睑下的乌青如同浓墨晕染,诉说着无数个辗转难眠、惊悸连连的夜晚。
面庞失去了桃李之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颧骨微微凸起,整个人消瘦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
那份成熟感,并非时光雕琢的诗意,而是命运重锤下的被迫苍老。
这半年多,她的人生如同一叶扁舟,被抛进汹涌湍急的诡谲巨浪之中!
江南瘟疫肆虐,她曾一脚踏入鬼门关,挣扎于黄泉边缘。
侥幸得大贤良师符水续命,转眼却又沦为他的阶下囚徒,生死操于人手。
好不容易盼来朝廷救兵,怀揣着为父皇带回秘宝的孝心,说服大贤良师同赴那传说中的诅咒之地——葬龙岭。
然而葬龙岭上惊变骤起!九渊岩牢崩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目睹朝廷救兵被大贤良师视为尘埃般碾碎,为了救下名捕残心的性命,她贵为金枝玉叶,却不得不舍弃一切尊严,跪伏在那个男人脚下,声泪俱下地乞求恩典!
那一刻,少女仅存的虚幻屏障支离破碎!
她第一次清晰无比地感知到:大贤良师的温情,是面具;其下的,是彻骨的冰冷与对皇权毫无顾忌的漠视!
从那之后,她对那位容貌完美如仙、手段却冷酷如魔的大贤良师,便有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畏惧。
她是真真正正的人质!
不再抱有一丝幻想的绝望人质!
若仅止于此,或许尚能怀抱被解救的希冀。
内心深处,她始终坚信着,她的父皇,那位雄踞龙椅、掌握乾坤的天子,定会将她从这场噩梦中救出!
残酷的现实,却在她被劫持至此不久后,便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父皇……驾崩了!
唯一、也是最后的依靠,轰然崩塌!
巨大的哀恸与不忿瞬间燃遍全身!
她不顾一切地哭喊、挣扎,只求重返京城,去见父皇最后一面。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粗暴的锁链和黑暗的囚室——大贤良师冷漠地将她扔了进去,如同处置一件麻烦的物件。
直到新皇登基的喧嚣尘埃落定,她才得以重见天日。
然后,赵惜灵才恍然明白了大贤良师的“残忍”或许是她唯一的生路。
京城之中,那些她血脉相系的亲王叔伯们,为了那至高无上的龙椅,早已杀红了眼!
几十位尊贵的亲王血脉流尽,最终只有一个踏着尸山血海、浑身浴血的胜利者站上御座。
若彼时她身在京城,那场针对所有可能继承者的残酷清洗,绝不会因她是女子而网开一面!
没有势力,没有军权,她是所有竞争者中最弱也最碍眼的一环,只配成为踏上皇位的垫脚尸骸!
是她眼中的“灾星”大贤良师,用冷酷的监禁之手,于这血腥残忍的皇室屠戮中,保全了她这条风雨飘摇的性命!
她曾经的恨意,竟显得那么荒诞可笑。
福祸相依,生死一线。
命运的无常拨弄如同儿戏,令人窒息。
若非这场被强加的“劫难”,她早已无声地死于那些血脉至亲的刀锋之下。
一场绑架之祸,阴错阳差,竟成了她的救命之恩!
最后,她对大贤良师的恨意,都莫名地消退了不少。
而此刻。
命运的轮盘再次将她推上了抉择的十字路口。
一种冰冷而可怕的预感攫住了她。
因为她知晓……大贤良师此刻在厅堂深处密会的客人的真实身份——
是新皇赵御派来的密使!
她的生死,她未来的全部,极可能在那紧闭的门扉之后,被冰冷地裁决!
“吱呀——”
仿佛撕裂沉寂命运的号角!
厅堂笨重的雕花木门,终于带着令人心悸的滞涩声,被从内缓缓推开。
会谈结束了。
身着黄色道袍、容颜俊美恍若谪仙临尘的大贤良师,与一位身着商人常服、脸色凝肃的男子鱼贯而出。
男子朝着大贤良师微微点头,连告别都显得仓促而戒备,脚步急促地汇入院中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见。
大贤良师神情淡漠,似要举步离开。
赵惜灵猛地提气,鼓起残余的所有勇气,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堪堪拦在那令人敬畏的身影之前。
“大贤良师!”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如同瑟瑟秋风中的落叶。
直到现在,她依然从心底畏惧这个男人。
自从葬龙岭回来之后,她的这股畏惧就从未消失过。
她想问,她急迫地想知道会谈的结果——那把悬挂在她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可话到唇边,却被巨大的恐惧死死扼住咽喉。
她更怕的是……
怕得到的答案冰冷地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沾湿苍白的脸颊,咸涩的味道渗入口中,带着无尽的哀凉与屈辱。
晶莹的泪珠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大贤良师垂眸,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平静目光落在她泪痕交错、满是绝望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嘲笑,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略一停顿,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澜:
“进来说。”
没有多余的解释,他转身便重新走回那幽暗的厅堂。
赵惜灵心头剧跳,咬紧下唇,踉跄一步跟上,反手将那扇刚刚开启、似乎泄露了生气的厚重门扉,又猛地关拢!
“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阳光,将两人重新封入了寂静与未知的阴影之中。
厅堂内烛火摇曳,将大贤良师颀长完美的身影拉扯得更为高大。
他随意落座于一宽椅之上,烛光映着他俊美得不似凡尘的面庞,更添几分出尘的神秘感。
赵惜灵心中百味杂陈。
她不禁想起了半年前,在南方的行宫里,她身染瘟疫等待救治之时,曾见过大贤良师坐在廊下抚琴。
琴声悠扬,仙姿玉骨。
她也曾为廊下抚琴的男子而惊艳动心。
那时的阳光暖融,宫苑深静,她是受宠的帝女,父皇是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若时光能流转,若一切可以重来……
她可以用一种全然不同的、更平等甚至更倾慕的方式去对待大贤良师,或许……他们就不会走到兵刃相见、挟持与被挟持的这一步。
甚至……或许能成为朋友。
而她也能安然回到京城,承欢膝下,将那些还没来得及付出的孝心,好好弥补给父皇……
一阵剧烈的抽痛猛然袭来,如同冰冷的箭矢穿透了恍惚的记忆泡沫。
她惊觉自己竟在这生死关头兀自沉溺于无谓的遐想!
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猛地抬首,发觉大贤良师竟一直注视着她,那目光沉静如渊,仿佛早已看穿了她灵魂深处的所有波动。
“大贤良师……”
赵惜灵强行稳住濒临崩溃的声线,指甲深深陷入冰冷的手心,试图借助这锐痛找回一丝理智:
“刚才那人……是新皇赵御的密使,对不对?”
她鼓足勇气,揭开那层脆弱的窗纸:
“不必瞒我!那人……我曾在京城宫中见过!他在龙骧卫中任职!”
大贤良师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薄唇竟缓缓牵起一个足以令世间女子为之失神的清浅笑意。
那笑容温润如玉,如春风拂过寒冰。
然而在这诡异压抑的气氛下,却比最锋利的刀锋更令人心底生寒。
他并未立即回答赵惜灵那近乎绝望的诘问,目光反而越过她,仿佛穿透了屋顶厚重的梁木:
“担心我说谎?”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温和的调侃,却隐含莫测之意:
“那……你不如亲口问问她。”
他眼神转向厅角的一处浓重阴影:
“毕竟残心姑娘……”
稍作停顿,清越的语调骤然转冷:
“可是一直在旁偷听着呢。”
什么?!
赵惜灵浑身骤然剧震!
不可置信地望向大贤良师目光所指之处!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
咻!
一阵轻如落羽的风声!
一道纤细却异常矫健的身影,如同一只栖息在幽暗高处的夜枭,无声无息地从厅堂的檐角梁影之中翩然滑落!
落地无声,轻若飞絮。
来人身材高挑紧致,看面容约莫四十许,皎然如月,唯独眉间一道浅浅的、淡红色的陈旧刀痕,如同落在美玉上的裂璺,为这张冷硬的面孔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沧桑与凛冽。
青玉簪简洁地簪住满头乌檀色青丝,结成一丝不苟的高髻,发间缠绕着的精致鎏银链末端,缀着六枚微缩如柳叶、锋利暗藏的剑形暗器,寒光内蕴。
身上是一套紧贴身体的通犀软甲,深灰近青的色泽,完美勾勒出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腰身轮廓。
最令人屏息的是她的眼神!
瞳孔颜色比常人浅淡许多,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出一种类似独山玉般的青灰色光泽。
只是这玉石般的眼眸中,此刻却充斥着浓烈的惊骇与戒备,死死锁定在气定神闲的大贤良师身上,手已本能地按在了腰间的软刃之上。
“残心?!”
赵惜灵几乎失声惊呼!
此人正是四大名捕之一!她视为臂助、甚至姐妹的残心!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残心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本以为自己的潜行术臻于化境,为了这次偷听,更是做足了万全准备,自认天衣无缝。
万万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行迹,早已在对方洞若观火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一种巨大的挫败和随之而来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大贤良师……道法通玄,慧眼如炬!残心……佩服!”
她一字一句,艰难地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异常。
那双独山玉般的眼眸深处,戒备之色更浓。
大贤良师毫不在意残心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眼神。
他姿态闲适地靠着椅背,微微抬手朝赵惜灵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残心姑娘既为公主殿下的心腹,又亲耳闻得方才所谈……”
他轻轻将沾了灰尘的道袍袖口掸了掸:
“那就由你,亲自向公主殿下复述一遍其中关节吧。”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打开了地狱之门的钥匙!
赵惜灵倏然转头!目光死死盯住残心!
那双原本暗淡绝望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混杂着无尽渴求与灭顶恐惧的光芒!
她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此刻,她只相信残心!
也只能依赖残心!
从残心口中吐出的字字句句,将决定她是沉沦还是……也许可能还有一丝微光?
残心看着赵惜灵那如同溺水者望向救命稻草般炽烈却又脆弱的目光,心头猛然一酸,喉咙仿佛被一团浸透冰水的棉絮堵住。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艰涩无比地长叹一声。
那叹息声中,承载着太多沉重的、令人齿冷的真相。
“公主殿下……”
残心的声音低沉嘶哑,每个字都重逾千斤:
“来人身份……确凿无疑!”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
“正是赵御那狼心狗肺之徒……派来传达密旨的走狗!”
赵惜灵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残心连忙上前一步,下意识想要搀扶。
“旨意……言说……”
残心顿了顿,终究要刺破最后这层薄冰:
“若大贤良师胆敢……借公主之身份……行谋逆乱国之实!”
她的声音陡然转寒,压抑着怒火:
“大乾军马,将以雷霆万钧、鸡犬不留之势……血洗太平道!荡平其根基!”
赵惜灵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仿佛被这句话猛地掐灭!身体几乎软倒!
残心话音未落,那冰冷刺骨的转折紧随而至:
“反之……”
“若大贤良师能使公主赵氏血脉……就此……消失……”
残心几乎是咬着牙吐出那两个残忍的字眼!
“赵御将以新君之名……”
“赐封大贤良师为‘国师’尊位!立太平道为‘国教’!”
最后两个字如同九天雷霆,狠狠劈在赵惜灵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之上!
噗通!
赵惜灵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般软倒在地。
面色死灰!
眼中那点微末的侥幸之光,彻底被漆黑冰冷的绝望深渊彻底吞没!
消失……
多么“柔和”、多么“官方”、多么冠冕堂皇的字眼!
其本质就是将她抹杀!
从肉体到存在痕迹的彻底湮灭!
理由何其充分!
她是先帝唯一的嫡系血脉,是法理上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只要她赵惜灵在这世上多呼吸一刻,就是对新皇的合法性最有力的指控!
她是所有反对质疑者可以用来大做文章的一面旗帜。
是她挡住了皇座安稳之路!
只有她永远沉默,赵御才能坐稳那染满亲王叔伯之血的龙椅!
让质疑消失!让不满消失!让一切不合时宜的存在……都消失!
只要她死了……所有的质疑声浪都将失去依托,逐渐平息。
赵御的皇位,才能真正坐得安稳,坐得牢固!
无尽的冰寒从头顶灌入四肢百骸。
赵惜灵的心智在这一刻反而涌现出一种异样的清明: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她抬起空洞的眼睛看向大贤良师那张俊美却冷酷的脸。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大贤良师对太平道、对他那“黄天”理念的执着!
将太平道捧上国教的至高巅峰!这简直是投其所好的、无法抗拒的巨大利诱!
更何况,此刻太平道看似势大,实则犹如无根飘萍,焉能与整个整合待发、磨刀霍霍的大乾王朝相抗衡?
答应条件,不过是举手间除掉一颗早已被摆上棋盘的弃子!
百利而无一害!
这世上……
还有哪个枭雄会拒绝唾手可得、且能免除刀兵之祸的泼天富贵?!
大贤良师,没有任何拒绝新皇密旨的理由!
残心同样洞悉了这残酷而简单的逻辑。
在死一般的绝望死寂中,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如淬火寒铁般锐利!
“铮!”
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金铁微鸣划破凝滞的空气!
她身形一错,便已如同最坚硬的磐石,牢牢地、决绝地挡在了瘫软如泥的赵惜灵身前!
没有言语!
但那挺拔紧绷的身躯,微微下躬的膝盖,攥紧至指节发白的拳头,以及那双喷射着决绝战意的玉灰色眼眸——
都在发出最铿锵的宣言!
“大贤良师!”
残心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凛然,毫无半分怯懦地迎上大贤良师平静的目光。
“残心自知……以武学微末之能,绝非您的一合之敌!”
她缓缓抬起右掌,指尖隐约有凌厉的劲气开始流转:
“但是!”
“谁敢伤我家公主殿下分毫——”
话语陡然拔高,如同金铁刮擦磨石:
“必先从……”
“我的尸骨上……”
“踏!过!去!!!”
就在这气氛紧绷,杀意弥漫,空气似乎都凝成实质般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的瞬间!
唧——!!!!
一声尖利、狂野、充满暴戾气息的嘶吼!
如同炼狱妖魔的嚎叫!
以令人头皮发麻的速度!
骤然响起!
火!
一道狂野燃烧的“火”!
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地狱之焰,快若疾电惊雷!砰!一声爆响撞开了厚重的雕花木棱窗!
疾风狂卷,烛火明灭欲熄!
一道暴烈赤红的身影,挟着令人心悸的灼热气浪与凶戾煞气,轰然砸落在厅堂正中央!
正是那只……
随伴于大贤良师身侧……
吞噬过‘神血’滋养,犹如妖化的……
玉面火猴!
赤红色的长毛根根如同燃烧的针焰!
比赵惜灵初次在行宫见到时,它的体型已暴涨近半!
粗壮的双臂末端利爪寒光流转,如同锻造淬炼的玄铁弯钩!
最令人心悸的是它那双狂暴的眼睛!
瞳孔深处不再是寻常兽类的混沌,而是翻滚着宛如地狱熔岩般的炽烈之芒!
此刻,这双狂暴的兽瞳正死死锁定在残心身上!
腥风扑面!
它猛地咧开阔嘴,露出满口交错如匕首般的獠牙!
充满警告与绝对杀意的尖利嘶吼不断从喉咙深处爆发!
它在无声地宣告!
任何胆敢威胁它主人的存在!都将被它撕成最原始的肉糜!
残心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鬼爪猛然攥紧!
这……还是当初那只灵巧却谈不上恐怖的猴子?
不!
那扑面而来的、远超她武道认知的狂暴压迫感,竟让她产生了一种源自灵魂本能的颤栗!
它在葬龙岭那场剧变中,不知用什么方法抢夺了那个名叫赵保的小太监的部分“神血”之后,这玉面火猴就开始了骇人的蜕变。
它浑身大片大片地蜕皮脱毛,露出底下嶙峋如铁鳞般的黑红色角质层,丑陋骇人,几乎不成猴形。
然而熬过那如同地狱般的蜕变后,浴火重生的玉面火猴……
毛发竟重绽光辉!红得愈发深邃!透亮!如流动的血浆!
体型暴增带来的力量感简直如同小型凶兽!一股沉凝、凶蛮、仿佛蕴藏着火山爆发之力的气息,此刻正肆无忌惮地散发着!
这已然不是灵兽!
是凶魔!
残心毫不怀疑,此刻的自己……
恐怕已不是这头恐怖妖猴的对手!
看着这象征终结的恐怖凶物出现,赵惜灵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
然而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血脉骄傲,竟在绝境中被猛然点燃!
她咬着牙,用尽全力挣扎着站起来!
不顾身体的疲惫与沉重,脊背挺得笔直!
“够了!”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带上了些微的颤音,却饱含着一股皇族血脉最后的倔强与尊严:
“本宫——”
她扬起苍白如雪的脸颊,目光决绝地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大贤良师,不再看那凶焰滔天的妖猴:
“身为帝王之女!龙裔凤血!岂能……落得一个命丧畜生爪牙的下场?”
那视死如归的凛然之气,竟在这一刻短暂压过了她消瘦身形带来的脆弱感:
“大贤良师!”
“本宫……愿求三尺白绫!或……鸠酒一樽!”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腥气的空气:
“本宫身死之后……”
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近乎哀求的悲戚:
“万望大贤良师以垂悯之心……将本宫这无用躯壳……”
“交付于……残心!”
“让她将本宫带回皇陵,归葬赵氏祖地……”
声如断弦,字字泣血。
残心如遭重锤击胸,眼中瞬间血丝贲张,热泪几乎夺眶而出!
公主此言,分明是自知必死,却要用自身遗躯,为她这个护卫,在绝境中硬生生挣出一条活路!
这份情义……
“公主!!”
残心哽咽嘶吼,便要跪下请死同归。
“啧。”
一声极其清晰的、带着无奈与些许戏谑意味的咂舌声,在大贤良师唇边响起。
他微微摇头,如同看着两个闹别扭的孩子。
“好了,好了。”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一点长辈式的调侃。
“你们两个……”
他缓步上前,目光在赵惜灵倔强的泪眼和残心紧绷欲裂的姿态上扫过。
“别在这里演话本子里的悲情戏了。”
他忽而笑了一笑,那笑容竟带着几分温煦。
“若是在我们还没混熟之前,赵御这般送上门的美妙条件……”
“我也许还会考虑答应。”
他语气陡然一转,变得懒散随意:
“但现在嘛……”
他的目光落在赵惜灵布满泪痕的脸上,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亲切:
“大家相处也挺久了,都熟人熟事的。”
他摊了摊手,动作写意随性:
“我怎么舍得……痛下杀手呢?”
话语飘落厅堂。
一片死寂。
赵惜灵呆住了。
残心也完全愣住了。
两双因绝望而显得空洞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诞不经的笑话!
不舍得杀?
大贤良师说的?
那个曾在葬龙岭视人命如草芥、谈笑间血溅五步、冷酷如三臂恶魔的大贤良师?!
他会谈情分讲交情?
荒谬!绝顶的荒谬!
可……
他那轻描淡写的语气,那漫不经心的神态……却又完全不像是在玩弄人心的缓兵之计?!
一缕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希冀之光,如同破开乌云的星子,蓦地在赵惜灵死寂的心湖中亮了起来。
光芒微弱,却在不断摇曳闪烁。
赵惜灵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喉咙火烧火燎。
她强压下如同脱缰野马般乱撞的紊乱心跳,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颤栗:
“大贤良师……此言……当真?”
“你不杀本宫,就不怕……后悔吗?”
她的理智仍在提醒她现实的恐怖:
“赵御许诺你的‘国师’之位、‘国教’之尊……”
她苦涩地弯起嘴角:
“这些东西,本宫是绝对……给不了你的!”
大贤良师嘴角依旧挂着那抹令人捉摸不清的浅笑。
他忽然抬步,朝赵惜灵走来。
步履不疾不徐,却带着无形的、排山倒海般的压力。
他的影子将赵惜灵娇小伶仃的身躯完全覆盖。
高大,修长,如同降临的神只,又如同掌控一切的魔主。
他抬起了手。
那只手骨节匀称,指若修竹,曾经抚出天籁般的琴音。
如今,这只完美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噗”一声,稳稳地按在了赵惜灵光洁却冰冷的眉心中央!
那微凉的触感让赵惜灵浑身一激灵,竟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念头。
“赵惜灵。”
大贤良师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庄重。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似乎要穿透那层晶莹的泪膜,直达灵魂的最深处。
“你……”
“是黄天……选中之人!”
这句话如同蕴藏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在寂静的厅堂中沉沉回响。
“昨夜……”
他的声音压低,如同传递某种神谕:
“黄天有神谕降下……”
烛光在他俊美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神秘莫测的轮廓。
“言道此女有……”
“帝王之相!”
轰——!
最后四个字!
不啻于九霄神雷!
帝!王!之!相!
直直劈入赵惜灵和残心的脑海!!!
所有的茫然、绝望、震惊瞬间被这惊世骇俗的预言冲刷得干干净净!
剩下的……
只有那足以将心脏炸裂的……
滔天惊骇!!!
他要……扶她!
他要利用她!挟持她!举起赵惜灵这面早已被遗忘的……
先帝唯一血脉!的旗帜!!!
在这新皇初立、暗流汹涌的时刻!!!
去……争!那九五至尊之位?!!!
这已经不是疯狂!
这是将整个大乾、整个天下都压上赌桌的……
惊世豪赌!!!
赵惜灵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
如同暴风中的弱柳!
大贤良师依旧按在她眉心的那根冰凉手指,仿佛带着毁灭与重生的双重力量。
“你……”
赵惜灵的声音变得极其脆弱,又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试探:
“要我……如何……信你?”
她下意识地微微向后缩了缩脖颈,想要逃离那掌控命运的手指。
大贤良师的表情纹丝不动。
那根带着不可抗拒威压的指尖,再次强硬地向前,稳稳定住了她意图退缩的举动!
甚至加重了几分力道,让她眉心感受到清晰的压力!
他微微俯身,拉近了距离,那双深邃如同星宿旋转的眼眸,紧紧锁定赵惜灵惶恐而茫然失措的瞳孔。
目光交汇之处,仿佛有无形的漩涡生成,带着一种蛊惑人心又不可抗拒的决然。
“若你……”
他的声音如同裹挟着太古黄钟的魔音,一字一字敲打在赵惜灵脆弱不堪又剧烈跃动的心脏上:
“诚心皈依黄天……”
“黄天助你!!”
助——你——
这两个字如同蕴含着翻天覆地的磅礴伟力!
赵惜灵只觉得浑身滚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倒流回四肢百骸!
剧烈的眩晕感席卷而来!
信……还是不信?
生……还是死?
退是万丈深渊……退是尸骨无存!
进……
进则……
九五龙椅!
重塑乾坤!
掌握自己的命运!
查清父皇病重乃至身死的真相!
拿回原本或许……该属于她的……一切!
巨大的诱惑!如同魔鬼的低语!在她心海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
几乎要将那点微弱的理智彻底掀翻!
她不愿死!
她凭什么要死?!
她要让那些视她如麻烦、盼她消亡的人……
付出代价!
血的代价!!!!
“噗通!”
赵惜灵猛地挣脱了大贤良师的手指!
她一步后撤!
就在残心惊呼出声!
就在大贤良师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揣度的微芒!
就在那暴怒凶戾的玉面火猴龇牙咧嘴、作势欲扑之时!
那身披孝服、面容哀戚的少女……
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之上!
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不屈的青竹。
苍白消瘦的脸庞上,已不见丝毫迷茫与恐惧!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焚尽了过往、孤注一掷的……
决然之光!
“信女……”
她的声音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颤栗与力量:
“赵惜灵!!!”
这个名字,在空旷的厅堂中重重回荡。
“在此拜请黄天护佑!”
她的头颅,终于虔诚地……
低下!
白皙的额头,重重地……
嗑在了冰冷的地面之上!
俯首!
皈依!
“愿!!”
“臣服……黄天大道!!”
“恳请……黄天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