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剩下蒋凡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他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思绪纷乱。
高烧让他的大脑像灌了铅,录像带里那个绝望的女医生身影和眼前钟玲冰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职业关切神情,交替闪现。
他不确定女医生的丈夫是不是被祁雄这些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蒙冤’,只是担心她知道自己也卷入了这场风暴,而且还留下不堪的录像,会是什么反应?
这一刻,既有对女医生曾经的好感产生的怜惜,还混杂着对弱势群体的同情,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烦躁。
他猛地坐起来,牵扯到腿伤,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却固执地从床头柜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点上。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混乱。
钟玲端着盛满器械和消毒液的托盘进来,看到蒋凡靠在床头,脸色潮红,眼神有些涣散,嘴里还叼着烟,烟雾缭绕中,紧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近乎自毁的倔强。
“蒋凡,”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高烧40度你还抽烟?肺部感染怎么办?你是不是想把自己作死?”她几步冲上前,一把夺下蒋凡嘴里的烟,狠狠摁灭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动作快得蒋凡都没反应过来。
“我……”蒋凡想反驳,但被她眼中的怒火和那份不容置疑的职业关切噎了回去。
看着钟玲因为愤怒而微微涨红的脸颊,紧抿的唇线,因为俯身夺烟而微微敞开的领口下细腻的肌肤……与女医生捧着布包、眼神绝望的神情重叠,带着强烈的冲击力。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喉头,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老公他……”话一出口,才想到搞错了对象,赶紧住嘴。
“谁告诉你,我有老公?”钟玲的声音带着一种被严重冒犯的冰冷,甚至盖过刚才对他抽烟的怒火。
蒋凡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高烧带来的昏沉和刚才脱口而出的失误让他脑子一片混乱,他赶紧摆手,语无伦次地解释:“钟医生,你误会了。我刚才……刚才在想别的事情,走神了。脑子里全是浆糊,嘴比脑子快,胡言乱语。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急得额头上刚擦掉的汗又冒了出来,模样狼狈又可笑。
钟玲狐疑地盯着他,眼神里的冰冷并未消散。“躺下!”她命令道,声音恢复了职业化的冷硬,但那份刺骨的疏离感更深了。“再废话一句,我立即让你再尝尝先前的滋味。”
蒋凡看着她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双拒人千里的眼睛,这是梁叔安排的人,他惹不起,也不能得罪,只得认命地闭上嘴。
钟玲不再看他,利落地戴上新的无菌手套,拿起一把锋利的手术剪,消毒,然后动作娴熟地剪断蒋凡腿上伤口那十几针勉强维持的缝合线。
线头被镊子一根根抽出,每一次拉扯都带来钻心的刺痛,蒋凡死死咬住牙关,额角的青筋和不断滚落的汗珠暴露着他的痛苦。
当最后一根缝线被抽出,钟玲用止血钳轻轻撑开红肿的伤口边缘。一股带着浓烈恶臭的黄白色脓液立刻涌了出来,量比预想的还要多。伤口深处的情况触目惊心——部分皮下组织坏死、化脓,形成了一个不小的脓腔,暗红色的腐肉和脓苔混杂在一起。
钟玲的心沉了下去,心里想着伤成这样,先前像没事人似的,还有那样的反应。这个满身谜团、行为举止粗鲁又带着点痞气的‘登徒子’,怎么能受到梁叔那样人物的青睐。
她摒除所有杂念,全神贯注地投入清创。先用大量温热的生理盐水反复冲洗脓腔,冲掉表面的脓液和坏死碎屑。然后拿起一把小巧但锋利的刮匙,小心翼翼地探入伤口深处,一点点刮除附着在创面基底和边缘的坏死组织和顽固的脓苔。
刮匙每一次深入、每一次刮动,都伴随着难以想象的剧痛。蒋凡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嘴唇都已被咬破。
钟玲看着他的脸因剧痛而扭曲变形,还强撑着没有‘哼’一声,心里再次思忖:这还是人吗?
她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稳定、精准,但内心深处,那点因他的冒犯而泛起的怒火,竟被对方这坚韧的性格冲淡了一些。
当一切处理完毕,蒋凡已疼得大汗淋漓,虚脱般瘫在床上。
钟玲直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角同样沁出细密的汗珠,后背的手术服也隐隐透出湿痕。她看着清理干净的创面深处那根引流纱条,眉头依旧紧锁——感染严重,后续的恢复绝不会轻松。
她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户,让山间微凉的夜风猛烈地灌入,想吹散心头那份因高强度专注和复杂情绪交织而产生的燥热。
张春耕再次来到房间,招呼道:“钟医生,凡哥,可以开饭了。”
钟玲回头望了蒋凡一眼,看到他已经挣扎着起身拿起了拐杖,声音有了一些温度,叮嘱道:“你现在身体还比较虚弱,让他们给你端到房间里吃吧。”
蒋凡倔强地摆了摆手道:“我还没有到躺在床上吃饭的年龄,放心吧,这点病疼不算什么,我没有那么娇贵。”
钟玲看到蒋凡不领情,声音又恢复了冷漠,嘲讽道:“死鸭子嘴硬。”
蒋凡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没有反驳,杵着拐杖走出了房间。
厨房和饭厅位于大门这一侧。他走进饭厅,目光落在餐桌上四盘黑黢黢、辨不清食材本相的“杰作”上。
他皱了皱眉头,尴尬地瞥了钟玲一眼,转而盯住张春耕,故作埋怨道:“这就是你在饺子馆学来的本事?”
张春耕挠着后脑勺,嘿嘿干笑:“看芳姐跟我婆娘在灶上耍的麻溜,我就寻思这能有啥难的,所以吹牛说自己是大厨。谁成想一上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锅铲它根本不听招呼,全给整成这熊样了。”
彪娃在一旁带着促狭的笑意,插嘴道:“凡哥,刚才我尝了一点,还能‘进口’,不信你可以尝尝。”
蒋凡这才转向钟玲,带着歉意道:“钟医生,实在对不住。我们四个大老粗,没一个会伺候灶台的事,今天只能委屈你了。”
钟玲看着桌上这几盘焦炭,眉头微蹙,暗自咂了咂嘴,迟疑片刻后,还是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蒋凡率先夹起一块勉强能看出是肉的焦炭,凑到眼前仔细辨认后,才放进嘴里。刚咬一口,便“噗”的一下全吐进面前碗里,随即白了彪娃一眼,瘪嘴质问道:“这就是你说的‘还能进口’?”
原来,张春耕不仅烧糊了菜,那肉片更是切得厚实如小肉坨。外层焦黑似炭,里头竟还夹着丝丝缕缕未熟的血红,更要命的是还特别咸。
彪娃脖子一缩,狡辩道:“我只说能‘进口’,可没说‘能吃’啊!”
黄永强忍不住笑出声来,拍着大腿解释道:“凡哥,你是不知道,春耕哥炒出这道菜,非要彪哥当场‘验收’吃一坨才肯罢休。彪哥硬着头皮塞下去,转身就把早上那点油水全给交代了。”
张春耕轻轻一巴掌拍在黄永强后脑勺上,‘威胁’道:“敢打我的小报告,等会看我怎么收拾你。”
黄永强故作委屈地摸着后脑勺,争辩道:“我是实话实说……”
钟玲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蒋凡在兄弟们面前,看似一副凶神恶煞、挑刺找茬的模样,可眼里藏不住的全是亲近与熟稔。
而这几个兄弟在他面前更是毫无拘束,嬉笑怒骂,自在得很。面对这几盘惨不忍睹的饭菜,非但没人真的抱怨,反倒成了他们互相打趣、制造笑料的由头。这份毫无负担、自然流淌的兄弟情谊,让她心底泛起一丝向往。
饭菜已不是能不能对付的问题,而是根本无法下口,蒋凡只能再次带着歉意,对钟玲道:“钟医生,实在不好意思,要不我去给你下碗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