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肇接过信。
信上字迹工整。
“陛下垂鉴:
蒙君费心周全,迎绥回京,绥铭感五内。然绥自幼长于江湖,心性野逸,尚有旧事未了,暂难安居宫苑。
至于和亲一事,虽关乎国体,但都兰无辜,困于深宫,殊为可惜,恳请陛下妥善处置,赐其自在良缘。
薛绥拜上”
短短几行字,没怨没怪,平平静静的,倒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李肇捏着那页素笺,骨节都泛了白……
他原是算好的,由着她替那位都兰公主回来,既给了西兹王族体面,又全了自己的私心,从此把她留在身边……
哪成想,她什么都看穿了……
顺着他的大局,妥帖安排了都兰,然后踩着万民的欢呼,从容地走出了他的视线。
“陛下,这药……”小昭双手将檀木盒捧过头顶,声音发紧,“娘娘听说陛下龙体欠安,亲自配了养身补气的药,叮嘱陛下按时服用,保重龙体。”
李肇接过木盒。
冰凉的盒面棱角贴着掌心,像钝刀在割心头肉。
城楼下的欢呼还在涌来,礼乐声铺天盖地,满街人都在盼着新妃入宫……
唯有李肇觉得,这热闹和喧嚣像个笑话,模糊而遥远,与他毫无关系。
她走了。
是真的只想回旧陵沼静一静,还是……对他彻底失望,再也不愿回到这黄金铸就的牢笼?
“胆敢在朕眼皮底下溜走……”他指尖无意识地在盒面上来回摩挲,“她倒是自在了。”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
“那朕呢?”
他抬起头,望向那广袤而无垠的天地,轻声问:“朕又当如何?”
四周死寂。
无人敢应。
侍从们识趣地低下头去,呼吸都放得极轻……
只有来福略略抬眼,偷偷窥着皇帝紧绷的下颌,手心直冒冷汗。
“陛下!龙体要紧……娘娘留了药,心里终究是念着您的……”
李肇闭了闭眼,将木盒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朕去找她。”
-
三日后,李肇派去追踪的暗卫陆续回禀,没有发现薛绥的踪迹。
李肇坐在披芳阁里,听着暗卫的解释与推诿,指尖无意识地叩着案几。
“废物。”他低骂一声,不知是在骂暗卫,还是在骂自己。
没人能看透他的心思。
更不会有人知道,一个皇帝坐拥江山,手握生杀大权,却留不住一个想留的人,是怎样的心情。
当天夜里,李肇换上便服,亲自带着侍卫出京,一路追到旧陵沼边界。
云麓山下,那块刻着“禁地”的碑石立在幽暗的暮色里,青苔爬满石面,森然可怖。
李肇手按在剑柄上,指腹反复摩挲剑鞘,喉结滚了又滚。
他知道,只要他一声令下,他的侍卫就能冲入禁地,不仅可以找到她,甚至可以将旧陵沼夷为平地……
这禁地,是他的祖父没有踏过去的。
他的父皇也没有。
现在轮到他了……
长风卷着山里的雾气扑在脸上,带着草木的冷意。
李肇盯着碑石上的字,看了许久,终于还是调转了马头……
“回京。”
他很想她。但她更清楚,以她的性子,若真不愿意回去,就算他闯进去,也只会适得其反……
-
宫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
来福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
今晚,陛下又召见了那些随娘娘一起回来的侍从,一个个盘问。
听他们讲述娘娘在西兹的种种经历。
从她在狼神祭坛上如何力挽狂澜,到她与天枢并肩斩水兽时的模样,从西兹人如何尊她为乌兰公主,到她为亡母扶灵时居然没有掉一滴眼泪,甚至是薛绥教昂格书写大梁文字,在旧宫里摘沙枣被刺扎手指这等琐事,也都有兴趣……
李肇问得很仔细。
听得也认真。
他仿佛要把薛绥不在身边的那些日子,都从别人的话里,一点点补进自己的记忆里。
有时候听到有趣处,他眼底会有一点笑意。可那笑意从来撑不住片刻,就又沉了下去。
来福悄悄叹气。
娘娘若是知道陛下这般折腾自己,会不会心一软就回来了?
“都退下吧。”三更天了,李肇终于乏了,挥退了众人,扶着案几想要起身,却因久坐腿麻,一个踉跄。
“陛下当心!”
来福急忙上前搀住他,只觉龙袍下的手臂精瘦得硌手,比从前瘦了好多。
来福看着心疼坏了。
他家陛下从前是何等英挺俊朗的人儿,谁见了不说龙章凤姿,无人能及?如今连嗓音都熬得沙哑了,活脱脱一个被相思苦缠的痴人……
他鼻子发酸,忍不住劝道:
“陛下,您这样熬着,若是娘娘回来瞧见了……该多难受啊。”
李肇摆了摆手,没有接话,只是望着窗台上的素心兰。
这里一应如旧。她常用的茶盏,她没看完的书,他什么都没有挪动,全是她从前喜欢的样子,可满殿的熟悉,却衬得人更空。
“药呢?”他忽然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在小厨房煎着,奴才这就差人去取。”来福连忙应着,又犹豫着补了句,“陛下,要不要让张院判再瞧瞧?这药……”
“不必。”李肇打断他,目光落在那盏茶上,“她说的话,朕何时不听过?”
来福应是,躬身退了出去。
候在一旁的梅如晦见状上前,低声问起西兹公主失踪的善后事宜。
“陛下,此事总得有个说法……省得遭人议论,失了体面。”
李肇兀自哼笑一声,看他良久才缓缓开口。
“都依她的意思办。她想成全谁,想做什么,朕都依着她……”
-
时间过得极快。
薛绥悄无声息的离开上京,已是一月有余。
外界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传来……
新王昂格稳坐王位,莫日勒亲王主理军务,大祭司阿蒙拉赫退居幕后,西兹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大梁宫中诸事也如往常,唯有帝心难测。
那位千里迢迢而来的“乌力都兰公主”,并未如外界预料那般被迎入后宫。皇帝只命人将其妥善安置在皇家驿站,以贵宾之礼相待。对外只称陛下龙体欠安,待圣躬康愈后再行安排。
可不到一月,便传出公主染急病的消息。
太医诊治无果,最终香消玉殒。
大梁朝廷妥善处理了都兰公主的后事,再派使臣携厚礼赴西兹致歉。
两国皆明事理,没有因此撕毁盟约,反而更注重边境安稳,商路往来也更为频繁,没有生出半点嫌隙……
真正搅乱上京的,是皇帝病重的流言。
起初只说操劳过度,需要静养。
后来风声渐紧,竟有传言陛下自薛妃离宫后便郁结于心,病势沉疴,连早朝也时常免去。
这些消息,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旧陵沼的薛绥耳中。
这些日子,她在旧陵沼里谨守弟子本分,为大师父扫墓祭奠,侍奉二师父和三师父起居,晨起侍药,暮落问安,同时,也耐心周旋在诸位师兄师姐之间。
大多时候,大家都相安无事。
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表面的平静。
即使是对她心存芥蒂的玉衡,也不再提大师父的死因,以及清理门户那些话,只是一味避着她,连脸色也懒得给半分……
他们都知道她为什么回来,她也知道他们知道她为什么回来……
但三十余年的矛盾如同一条打了死结的绳子,死死缠在旧陵沼与朝廷之间,想要解开宿怨,终究得耐着性子,急不来这一时半刻。
薛绥将自己沉浸在旧陵沼的日常里,试图用这份熟悉的宁静,压下心底那些细密的不安。
起初听闻李肇病重,她是不信的。
那男人惯会算计,不知又憋了什么坏。
她不会上当。在情蛊未根除之前,她宁愿他恨她、怨她,或是云淡风轻地将她从生命里彻底抹去,或迎入新人,过上与她再无瓜葛的人生,也不愿意他因为情丝蛊的反噬而丢了性命。
可传言愈演愈烈,听得多了,她越来越不安。
尤其近些日子,她的身子也极是违和,心口那股说不清的焦灼,时不时便化作一阵细微悸动和恶心,不剧烈,却绵长,像一根无形的线,一头拴着她,一头连着上京……
就似在暗示她李肇可能正面临险境,又似在提醒她,那悬而未决的宿命。
这日,她终是按捺不住,唤来锦书。
“你遣个稳妥的心腹前往上京,务必探听清楚李肇的真实境况。”
锦书刚领命应下,院外便传来如意急促的脚步声。
人还未进门,声音先闯了进来。
“姑娘!姑娘……灵羽飞回来了!”
薛绥心头一紧。
灵羽是她留在上京的,一直跟着小昭。
从李肇服下忘忧草那天起,小昭便断断续续将消息报给她,从未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