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宜园,已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斜斜映照,将楼阁的影子拉长……
薛绥刚踏入小院,便见天枢一袭白衣立在廊下,望着庭院里将融未融的残雪,清瘦的身影映着暮色,仿佛已久候多时。
黑十八跟在他身边,听得薛绥的脚步,立刻欢快地甩着尾巴跑过来,发出呜呜的亲昵声。
薛绥弯腰摸摸黑十八的脑袋,走上前去。
“大师兄,何时来的?”
天枢转过身,目光在她略显倦色的脸上停留片刻,并未直接回答。
“宫里情形如何?”他问,声音一如往常平淡。
“皇后娘娘母女平安。”薛绥答道,与他并肩往暖阁走去,“只是产后虚弱,须得好生将养一段时日。”
进入暖阁,命人奉上茶点,薛绥屏退左右,与天枢相对而坐,将紫宸殿发生的事,以及皇帝宠信方士的事情,仔细说与天枢听。
天枢静静听着,面上无波无澜。
只在听到皇帝的情形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今日我入宫问诊,被紫宸殿婉拒了。”
薛绥一怔,“连你也拒了?”
在玄玑子出现前,皇帝最信任的大夫,便是天枢。如今他却竟连皇帝的面儿都见不上,想必是那玄玑子从中作梗。
她微微眯眼,唇角勾起一丝讥诮。
“好大的能耐。”
又问:“玄玑子此人的来历,可有眉目?”
天枢道,“我已派人去查,很快会有结果。”
“嗯。”薛绥点头,将手上的茶盖轻轻转了一圈。
釉色温润,触手生温。
她语气也柔软下来。
“年关底下,京中人心浮动,各方都在谋算后路。陛下这般情形,有些人定是按捺不住了。”
天枢与她对视一眼,心知指的是何人,于是微微颔首。
“陛下沉疴已久,内里早已掏空,如今又添上这虎狼之药,日子只怕……更快了。”
他顿了顿,看向薛绥,“平安,你心里要有数。”
皇帝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如今毫无节制地滥用丹药,崩逝恐怕就这两三个月的事了。
而旧陵沼的冤案,尚未昭雪。
先帝早已作古,崇昭帝若也崩逝,那涉案的父子俱亡,即使有李氏皇族的后人出来平反,只怕也难解大师父心头之恨,更难抵旧陵沼数十年积压的冤屈……
至少,不能轻易将此事抹平……
“三位师父的恨,要有处安放。作恶者,也要付出代价。”
薛绥点头,沉默片刻,忽然抬眼,目光清亮地看向天枢,“大师兄,今日在椒房殿,皇后娘娘提出……要为我与殿下赐婚。”
天枢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落针可闻,呼吸无声。
天枢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一瞬,随即又松开。
他目光沉沉地看向薛绥,好似要看穿她的心扉。
“你怎么想?”
薛绥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太子正妃之位,能让我们更方便行事。这也是旧陵沼冤情昭示天下,最好的契机……”
“只是因为这些?”天枢淡淡打断她,“因为他是太子,能给你这个机会?”
薛绥指尖微顿,随即摇头。
“当然不是。我选的,只是李肇……他是李肇,无关身份。”
天枢久久地看着她,淡漠的黑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点点黯了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好。”他极轻地颔首,放下茶杯,淡淡地道:“既是你自己的选择,便走下去。师父那边,我替你去说……”
“不用。”薛绥轻轻摇头,语气坚定,“我会亲自修书禀明大师父,陈明利害,求得三位师尊的首肯。”
天枢没再说什么,小坐片刻便起身告辞。
他离去时,带走了薛绥写给师父的信。
白衣拂过门槛,没有丝毫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背影孤直挺拔,却无端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寥。
“姑娘。”小昭悄步进来,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有些心疼大郎君,又怕姑娘为难,不便多说,只是暗自一叹。
“娘子听说您回来了,闹着要见您呢,嬷嬷和丫头们都哄不住。”
薛绥敛起思绪,笑了笑:“我这就过去。”
雪姬的房间里炭火烧得很旺,暖融融的,榻上堆满了各种小孩子玩的布偶和小玩具……
她抱着一个布娃娃,正笨拙地给它编辫子,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见薛绥进来,她眼睛登时亮开。
“绥绥,你回来啦。”她朝薛绥伸出双手,像等待糖果的孩子。
薛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在榻边坐下:“阿娘今日可好?有没有乖乖吃药?”
“吃了,苦……”雪姬撇撇嘴巴,脸上满是不高兴,“不好喝。可不可以不喝了……”
“那我跟娘说一件开心的事,娘能不能高兴起来,乖乖喝药呢?”
“高兴的事?”雪姬歪着头,好奇地问,“绥绥,你是不是给我带糖了?”
“比糖还甜。”薛绥声音放缓,“我要嫁人了。嫁给李肇。”
雪姬愣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句话,“你要嫁人啦?是不是那个……那个在西疆打仗的大英雄?”
薛绥失笑:“是。是他。”
“是不是那个,高高的,好看的,对你好的……”雪姬想着词,眼睛越来越亮,忽然拍手叫好。
“他终于回来娶你了……绥绥,你要有自己的小宝宝啦……以后给我玩好不好?”
“……”
孩子气的话语,毫无逻辑。
薛绥心头却蓦地一软。
雪姬心智如同孩童,却本能地为她高兴。在混沌的记忆里,她依旧是很重要的人,这就够了。
安抚好雪姬,薛绥回到书房,再次铺开信纸。
这是一封写给西兹正使阿勒哈桑的信。
信中简要说明了雪姬的病情,并委婉地向西兹王传达问候,且代为向大祭司表达感念其关怀之意。最后,她提及皇后有意赐婚,言语谨慎,只作寻常告知。
她将信交给锦书,“明日寻个稳妥的人,送去西兹使馆。”
锦书应声退下。
薛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彻底暗下的天空。
沉默片刻,转身取出一叠画纸和炭笔。
就着灯影,她重新铺开纸,落笔勾勒。
她要重新描绘,那本被小昭焚毁的阎王画册……
画册上的仇人多已伏诛。
写上名字,一个接一个打了红叉。
童年记忆里那些狰狞的面孔,还活着的,除了被囚禁在冷宫里,形同废人萧晴儿,和整日浑浑噩噩丢了半条命的顾介,也就剩下一个……谢微兰了。
她凝神静气,笔尖在纸上缓缓游走,一个身姿纤弱的美人便跃然纸上。
-
其后数日,薛绥的日子都在新年的气氛中平稳度过。
她依旧每日练功、写字、作画,偶尔去厨房研究些新菜式,或是坐在窗下,一针一线地绣香囊。
李肇来得很频繁,有时带来宫里的点心,有时只是来用一顿便饭,或是陪她在园中散散步,气氛总是温馨安宁。
正月十二,西兹使馆派人前来宜园,正式通传。
“西兹王感念阿依努尔公主昔年流落异乡,携女颠沛之艰,特册封阿依努尔之女薛绥为玛依拉郡主,赐西兹珍宝若干,准享王女俸禄,位同西兹宗室…”
玛依拉在西兹语中,有温柔、珍贵的意思,亲切又不失尊贵。
这是一桩大好的喜事。
郡主的身份,为她日后嫁入东宫,添了一份名正言顺的底气,也能堵了朝野上下许多对她身世过往的诸多非议。
宜园上下皆喜气洋洋。
可薛绥隐隐觉得,李肇有些不对劲。
他依旧温柔,依旧体贴,会注意到她练功时不慎磕碰的小伤口,记得她爱吃的蜜渍梅子和各式糕点,也会在雪夜捎来一束新开的绿萼梅,插在她案头的花瓶里。
但有时,她捕捉不到他眼底的温度。
他眉宇凝重,常在下棋时不经意走神……
这日晚间,李肇来宜园用膳。
薛绥亲手做了几样拿手的小菜,配了他爱喝的青梅酿,李肇却吃得不多,话很少……
饭后,两人对坐烹茶。
薛绥才轻声开口。
“殿下近来可是遇上了难事?”
李肇抬眸,笑了笑,“朝中琐事罢了,平安不必忧心。”
他不提崇昭帝的病情和妖言惑主的方士,也不提被搁置的婚事,语气是刻意的轻松。
薛绥沉吟片刻,决定不再迂回,“旧陵沼的案子……殿下如何打算?”
李肇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轻声笑问:“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薛绥平静地道,“我师父这些年心心念念,势必要讨还公道。罪魁祸首萧嵩虽已伏诛,可下令围剿旧陵沼的,终究是李氏皇族。萧崇大将军和二十万将士含冤埋骨……陛下若不肯公开为旧陵沼正名,下诏罪己,这案子,便不算完。”
她没有说得更直白。
但彼此心知肚明,二人这桩联姻,旧陵沼血案便是横亘其间的一道坎。
暖阁里安静下来。
李肇眸色转深,映着跳动的烛火,明暗不定。
“平安,此事比预想的更为复杂。”他声音低沉,“父皇病体每况愈下,太医说再受刺激,只怕龙体难支。何况旧陵沼……”
“旧陵沼如何?”薛绥听出他语气里的迟疑。
李肇默然片刻,终是摇了摇头,抬手揉了揉眉心,“没什么。只是眼下边关初定,京中亦需安稳。此案盘根错节,利益交织。眼下,不是最好的时机……大师兄说得对,你近来劳累,要少思少虑。这些事,交给孤来处理。”
薛绥慢慢垂下眼眸。
他方才想说的,一定不是这句话。
定是有什么新的变故,令李肇有了顾虑。
“殿下有难言之隐?”
李肇胳膊越过小几,握住薛绥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掌心温热,却微微有些潮意。
“平安,再静待些时日,可好?给孤一点时间。”
“殿下的难处,我明白。”薛绥轻声说。
旧陵沼牵扯前朝覆灭,本就极其敏感。李肇再是权势日隆,也是当朝太子,崇昭帝的亲儿子。他父皇的病体、朝局的稳定、各方势力的平衡,都是他会考虑的。
他不是可以狠心到轻易逼死父亲的儿子。
但她也不是会沉溺于男女情爱,就放弃师门血仇的女子。
薛绥垂下眼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殿下有殿下的大局,我也有我的坚持。”
留时间给他处理,是对他的体谅与信任。
若李肇因种种顾忌无法推动,或是久无进展,她就只能用自己的手段,来了结这一切。
李肇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平安,你信我。”他握紧她的手,承诺般郑重:“此事,孤必给你和旧陵沼一个交代。只是……孤需要一个稳妥的契机。”
薛绥抬起眼,迎上他深邃的目光。
那里面有关切,有歉意,有决心,也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沉重。
她缓缓点头,轻轻回握他的手。
“我信殿下,但殿下要记得,旧陵沼的冤魂,等不起太久。”
茶香袅袅。
两人目光交汇,许多未尽之言,都藏在眼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