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肇抵达紫宸殿时,殿内灯火通明。
尚未近前,已然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夹杂着女子压抑的抽泣。
“陛下三思。皇后娘娘身怀六甲,实在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朕还没死呢!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来人——传朕的旨意,废黜谢氏皇后之位……”
崇昭帝声音嘶哑,有些异常的亢奋,颤巍巍便要下旨。
殿门轰然洞开,李肇裹着一身风雪入内。
“儿臣参见父皇,参见母后。”
他依礼躬身,视线急转,扫过殿内——
谢皇后跪在金砖上,裙摆沾了泼洒的药汁,双手按着腹部,脸色苍白,脊背却挺得笔直,不肯让步。
崇昭帝坐在榻沿上,面颊反常地泛着红光,看上去较前些日子竟真的好了许多,矍铄得近乎诡异。
贞妃跪坐在脚踏边,云鬓散乱,粉面含春,正在默默垂泪,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
最引人注目的是对面的矮几旁边,坐着一个身着灰蓝道袍的方士。
此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面皮白净,下颌留着三绺长须,身形干瘦,手里捏着一柄拂尘,正垂眸观心,一副超然于物外的傲慢姿态。
李肇入宫前就听青冥禀报了。
除夕之夜临幸贞妃,便是这位方士进的“仙方”。
说要采阴补阳,吸取年轻女子元气,对圣体大有裨益……
一派胡言的话,皇帝视若金玉。
起因是这方士不知用了什么“灵丹妙药”,让皇帝缠绵病榻许久的身子,突然精神焕发,骂起人来,也是中气十足。
“太子贸然闯入,也是来忤逆朕的?”
李肇没有回答,先弯腰将谢皇后小心扶起。
“母后,地上凉,您先起来。”
谢皇后身子微微发颤,没有作声。
李肇压下心头怒火,转而看向崇昭帝。
“母后身怀六甲,本就虚弱,父皇何故动此大怒,竟要废后?”
“太子,你在质问朕?”崇昭帝一拍榻沿,怒目而视,胸口剧烈起伏:“你母后心胸狭隘,干政善妒,屡屡忤逆朕意,废了她有何不可?”
“父皇此言,儿臣不解。”李肇目光扫过那安然不动的道人,语气渐冷,“规劝父皇保重龙体,是母后职责所在,何来干政?身为皇后,护持后宫纲纪,又何来善妒?”
他句句在理。
可向来最重礼法的崇昭帝,此刻却像失了心智,全然不讲道理。
“朕不过是召幸妃嫔,她便百般阻拦,口出恶言,诅咒朕躬……朕是皇帝,朕说的话就是圣旨,她一介妇人,凭什么拦朕……”
“父皇。”李肇撩袍跪倒,声音沉肃,“母后执掌六宫,规整宫闱秩序,何错之有?父皇一国之君,怎可因一时意气轻言废后?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崇昭帝见他句句顶撞,怒火更炽。
“你也来逼朕!”皇帝脸上红潮更盛,手指发抖,双眼浑浊地盯着他,“你们母子…一个把持朝政,一个辖制宫闱……是巴不得朕早死,好让你们称心如意吗?”
“儿臣不敢。”李肇叩首,目光毫不避让地直视君父,手指一转,指向那个道人。
“儿臣敢问父皇,此人是谁?为何会三更半夜,还出现在紫宸殿内?”
崇昭帝被问得难堪,老脸涨红,随即暴怒。
“你放肆!对朕妄加盘问,眼里还有没有君父?”
李肇声音微厉,“儿臣不敢无礼,只是忧心父皇被旁门左道蒙蔽,信错了人。”
顿了顿,他直视那道人,冷冷道:“宫中太医皆是千挑万选的国手,父皇不用太医,反信这些来历不明的方士,服用虎狼之药?”
那道人眼皮微掀,瞥了李肇一眼,拂尘轻摆。
“无量天尊!太子殿下此言差矣。贫道玄玑子,蒙陛下不弃,进献仙丹以延圣寿……陛下服用仙丹后,龙体康泰,精神焕发,此乃天佑大梁,国祚绵长之兆。殿下再三质疑,莫非不喜……?”
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机锋暗藏。
李肇冷笑,看着皇帝潮红的面孔和微颤的手指。
“父皇可知历朝历代,有多少帝王因求仙问道,服食丹毒而丧命……前车之鉴不远,此等丹药,看似提振精神,实则透支元气……”
“够了!”
崇昭帝粗暴地打断他,竟扶着榻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看看朕,是哪里不好?朕觉好得很,从未如此好过!我看你们……你们就是巴不得朕一直病着,见不得朕好……”
他情绪激动,口不择言。
没有平日的帝王威仪,如似一个陷入偏执的昏聩老人……
玄玑子见状,上前虚虚一礼,眼神不怀好意地瞥向李肇。
“太子殿下久在凡尘,不识仙家妙法,心存疑虑也是情有可原。陛下万金之躯,莫要因些许误会,伤了天家和气,误了修行……”
崇昭帝听了他的话,竟当真缓过气来,狠狠瞪了李肇一眼。
“把你母后带回椒房殿,好生闭门养胎。不要再干涉朕的私事……否则,休怪朕无情……”
这话,算是给了太子一个台阶,不再提废后的事。
可谢皇后见皇帝执迷不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宫女的搀扶,扑过去抱住皇帝的腿,仰起脸,满脸是泪。
“陛下不可轻信妖道之言,祖宗法度,不容破弃。臣妾求您了……看在未出世的孩儿份上……醒一醒吧……”
崇昭帝本就虚软,被她一扑,差点摔倒。
他低头看着匍匐在地的发妻,眼中竟无半分温情,只有被冒犯的暴怒,抬脚便要踹人——
“父皇!”
李肇厉喝,身形疾掠而起,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谢皇后,将她护在身前,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崇昭帝,脸色一寸寸冷下去。
从前崇昭帝虽也猜忌多疑,但顾及礼数规矩,一心要做明君,也算是爱惜羽毛。对谢皇后这个结发妻子,虽谈不上情深意重,却给予了中宫该有的尊重和体面。
一场大病,几次打击,竟让他变得如此偏听偏信,刚愎自用。与史书上那些宠信奸佞、昏聩暴戾的亡国之君何异?
帝后之间,情分竟至于此。
贞妃缩在角落里,噤若寒蝉。
那玄玑子却十分泰然,语气平和地拱手相劝。
“陛下息怒……皇后娘娘也是关心则乱。陛下莫要动气,以免伤了龙体……”
崇昭帝闻声,更是不耐烦至极,指着殿门。
“滚!都给朕滚下去——朕不想再看见你们。”
李肇面色铁青,正欲强行带母亲离开,谢皇后却突然痛吟一声,整个人软倒下去,双手死死捂住肚子,面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裙摆下渗出污红的水渍……
“娘娘!”宫女失声尖叫。
“娘娘这是破水了?要生了……”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崇昭帝愣在原地,看着那片血污,一时怔忡失语。
“传太医!快传太医和稳婆椒房殿候命——”李肇一把将母亲打横抱起,疾步冲向殿外,声音紧绷得几乎撕裂。
“母后……坚持住,儿臣在!”
谢皇后痛苦的呻吟,听得人心头发紧。
椒房殿内,屏风迅速拉起,热水帕子不断送入。
混乱中,皇后忽然挣扎着抬手,气息微弱地唤李肇。
“太子……肇儿……”
李肇立刻俯身过去。
汗水浸透了谢皇后的鬓发,她脑子却十分清醒,用力抓住他的手,“去……去请薛六姑娘来……她最清楚母后的状况……”
李肇一怔。
薛绥擅长妇人科,亲手救回过薛月沉难产的孩子。
只是此时召她前来,无异于将她卷入这场深宫闹剧中……
“儿臣遵命。”李肇看着谢皇后痛苦而信任的眼神,不再犹豫,转身厉声吩咐来福。
“持孤令牌,速去宜园,接六姑娘入宫。要快!”
来福领命,大步冲出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