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绥躺在软榻上,看小昭研墨。
如意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色煞白,带着哭腔,“那周大人在东宫门前,一头撞了柱子。血流了一地!嘴里……嘴里还喊着……喊着要殿下诛杀……妖女……”
她说不下去了,泪水直往下掉。
薛绥蹙眉望着窗外。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云层厚重。
“怪不得……原来起风了……”
她声音很轻,形同于自语,“怕是又要下雨。”
“姑娘……”小昭走到她身边,“可要收拾行李?”
薛绥回头望了她一眼。
相伴多年,还是小昭最懂她的心意。
“这里原也没几件我的东西……”她站起身,动作带着病后的虚浮,语气却异常平静。
“轻简些,只带必要的衣物和药。”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殿外,带了点忧虑。
“只是我娘……怕是要暂留东宫了。”
小昭点点头,“婢子这便去安排。”
如意这才会过意来,急道:“姑娘,我们要离开这里吗?要不要……禀明太子殿下?”
“取笔墨来。”薛绥吩咐她。
在这东宫之内,她的一举一动,怎么可能瞒得过李肇的眼睛?当初薛府惊变,他能在第一时间赶到,足以证明她的周围,时刻都有他的眼睛。所以,她只需要留下书信,道明缘由。
墨迹在素笺上铺开,洋洋洒洒写了长长一篇……
她看了片刻,最终将信笺凑近一旁的烛火。
重新提笔,只写下八个字。
【暂避风波,静待君安】
信笺折好,稳稳压在妆匣之下。
-
天很快便黑透了。
狂风呼啸,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天地间雾蒙蒙一片。
薛绥换上了那件从水月庵带出来的衣裳,这些日子李肇为她备下的那些华美锦绣,她一件也没动。
粗布的质感,带着一种久违的熟悉。
她对着铜镜,仔细端详了一下新生的灰白短发,拿起那顶许久未戴的素纱帷帽,稳稳罩下。
白纱垂落,遮住了她苍白的面容。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带着小昭和如意,穿过重重回廊,撑着伞走向东宫的侧门。
守卫看到主仆三人冒雨而来,打扮成这个样子,惊愕得连忙行礼,“薛六姑娘,您这是……”
薛绥隔着帷帽的白纱,声音平静带笑。
“奉太子口谕,出宫办事。劳烦小哥开门。”
侍卫面面相觑。
太子对这位姑娘的看重,阖宫皆知。
他们心中有怀疑,却不敢阻止。
小门缓缓启开,风雨裹挟着湿冷的潮气扑面而来。
天地间一片混沌,寒意刺骨。
“姑娘,当心身子。”
小昭赶紧上前,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替薛绥挡住些风雨,声音满是心疼,“早知外面这么冷,真该把那件厚些的氅衣带上……”
薛绥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无妨。
三人快步走出宫门,小昭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车马行,雇了一辆半旧的青篷驴车,扶着薛绥上去坐稳。
谁料,还没有走出半里地,背后便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马蹄声。
“薛平安!”
一声嘶吼,穿透重重的雨雾,炸响在长街。
如意吓得一个哆嗦,
“姑娘,是太子殿下……”
薛绥听见了。
她微叹一口气,拉开帷帘。
蹄声狂乱如雷,踏碎长街积水,只见李肇的身影如同一道撕裂雨帘的黑色闪电,不过转瞬间,一人一马便疾冲而至。
泥水飞溅。
骏马长嘶人立而起,硬生生拦在了驴车前。
“驭!”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老汉,头上的斗笠一歪,吓得魂飞魄散。
“你,你……是何人……皇城根下……你要做什么……”
李肇静静勒紧缰绳,目光如炬,看着那驴车。
“薛平安,你要去哪里?”
他身上被雨水湿透了,甚至来不及披上一件氅衣,单薄的锦袍紧紧贴在身上,水珠顺着冷硬的下颌,不断滚落,看上去狼狈至极……
小昭见状,对车夫使了银子,“老伯,劳烦你去那边屋檐下避一避雨。我们家姑娘,和这位公子说几句话……多谢,行个方便……”
车夫接过银子,如蒙大赦地躲开了。
李肇翻身下马,几步抢到驴车前,一把拉开帘子,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湿气与压迫感,瞬间笼罩了狭小的车厢。
“说吧,孤想听听,你有什么可说。”
薛绥隔着白纱与他对视。
“殿下,让我走吧。”
“休想。”李肇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他猛地出手,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薛绥低哼一声,感觉腕骨仿佛要被捏碎了。
“轻点,你弄痛我了。”
“痛?”李肇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怒意。
“你一走了之,孤就不痛?”
“我的心意,殿下不明白么?”薛绥看着他被雨水冲刷的俊脸,和那双布满怒意的眼睛,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我留在东宫一日,殿下的罪名便坐实一日。周大人的血,流在东宫的丹陛上,也会流入天下人的心里。那便是萧琰出兵的借口,也会成为那些人,攻击殿下的靶子。”
“你以为你走了,他们就会闭嘴?萧琰就会退兵?薛平安,你何时变得如此天真!”
薛绥轻声道:“至少我离开,殿下能放手去对付那些乱臣贼子……”
李肇前倾几分,语气更为激烈。
“不。你走了,他们只会变本加厉,说孤心虚,说孤无能,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
冰冷的雨水从敞开的车帘飘进来。
打湿了两人的衣襟。
“孤告诉你,这江山若因一个女子而亡,那是它本就该亡。他们要说孤为女色所迷?好!孤就迷给他们看!要孤交出你平息众怒?除非踏过孤的尸首……”
他盯着薛绥骤然变色的脸,危险地冷笑,“薛平安,你给孤听清楚——孤这一生,负尽天下人,也绝不会负你。”
一席话,重重砸在薛绥的心上。
“殿下……”薛绥启唇,鼻尖忽地有些发酸,“正因为如此,我才必须走。我不能、也不想成为殿下的软肋,成为敌人刺向殿下的那把刀……更不能让殿下,为我背负骂名……”
“这骂名,孤背不起吗?”李肇低吼,“孤不在乎。谁敢拿你做文章,孤便拔了他的舌头,砍了他的脑袋。杀一人不够,就杀十人!杀百人!杀到无人敢说为止……”
那森然的杀意,毫不掩饰。
薛绥蹙眉道:“殿下,以杀止谤,只会让怨恨疯长。让敌人找到更多煽风点火的借口……”
“那又如何?”李肇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手腕猛地用力,将她整个人从车厢里带得向前一倾,撞入他湿透冰冷的怀抱。
“薛平安,你太小看孤了。孤不在乎背什么骂名,不在乎流多少血……孤只要你在,看着我……如何将这万里河山,捧到你面前!”
大雨无情地浇灌而下。
温热的躯体隔着衣料紧紧相贴,薛绥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
她微微仰头,望着那近乎偏执的眼神,万般无奈中,竟轻轻笑了出来。
“殿下以为,我要去哪里?”
她放缓了声音,带着一种安抚,语气柔和也狡黠。
“我母亲还在东宫躺着,生死未卜,我离得开吗?血债未清,大仇未报,我又能去到哪里?”
李肇身体一僵,低头看她。
“你不是要离开我?”
“权宜之计罢了。”薛绥趁机轻轻抽回手,隔着衣袖揉了揉,“你看,这么闹一场,所有人都看见了,殿下不得不顺应民意,送走了妖女……”
李肇眼神微微一凝,豁然明白。
“……薛平安,你又在算计孤?!”
让所有人看着他狂怒而来,看着他们雨中对峙。
这个妇人……
当真是又聪慧,又可恶……
李肇恶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怒气冲冲地跨上驴车,猛地拉下帘子,隔绝了雨雾,双眼灼灼地盯着薛绥……
就在她以为这人要发作逼问的时候,他却忽地撩开她眼前薄纱,低头吻下来。
小昭和如意早已红了脸,识趣地转开身去。
雨声淅沥,将那略显急促的呼吸掩盖……
薛绥先是一僵,随即便在那带着凉意的温柔里,慢慢软化下来……
呼吸交缠,她睫毛上沾着点点雨珠,像碎落的星子。
李肇捧着那小脸,藏不住心底的珍视与滚烫……
薛绥眼尾泛着柔光,心口被雨水泡发得有些绵软,微微喘着气,抵住他的肩膀,“我去文嘉的别院暂住几日。那里清净,也……顺便处理一桩我的私事。待平息了这场风波,荡平了萧琰叛军,我再回来……”
李肇慢慢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眼睛都红了:“当真?”
薛绥笑问:“我何时说过谎?”
“随时。”李肇冷着脸,声音闷闷的。
“胡说八道……”
“你啊……”李肇低头,忍不住又亲一下她的脸颊。
停顿一瞬,再次落在她的眉头,耳垂,脖颈,辗转啄吻几下,流连不舍……
“你若敢骗孤,定不饶你。”
“不敢的。”薛绥看着他,双眼好似浸了水,微微浅笑:“殿下再拖下去,染了风寒,我才是真成了祸水。回吧,这里有如意和小昭,足够了。”
李肇深深地看着她。
半晌,他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松开她,“万事小心。别让孤后悔放你走。”
“知道了,太子殿下……”薛绥唇角弯了弯,“快回去换身干爽衣裳,姜汤驱寒,后背的伤……让太医看看。”
“嗯。”李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示意她主动亲热。
薛绥耳根发烫,手指用力戳他一下。
“快走吧。难道殿下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怕我跑了不成?”
“小没良心的!”
李肇目光复杂地斜她一眼,这才不舍地下车,负手而立,刻意板着脸。
“薛平安,你好自为之……”
说罢猛地甩袖,翻身上马。
马儿长嘶一声,四蹄翻飞,载着那一道挺拔的身影,冲入雨幕,很快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薛绥放下车帘,靠在车壁上,无声地一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走吧。”
风雨如晦,前路未明。
她要与他并肩,在这乱世狂澜中,劈出一条生路,并不容易……
? ?李肇:月底了,姐妹们有票的别忘了送薛平安啊。
?
薛绥:……明明是自己想要。
?
二锦:举手!我承认,是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