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站在惜春房门口,手中帕子绞得死紧。门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清脆得刺耳。她深吸一口气,推门的手却在半空滞住。
“太太,要不晚些再来?”身后的银蝶小声劝道。
尤氏摇摇头,终究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
惜春背对着门站在窗前,身姿挺拔如竹。地上是一只粉彩茶杯的残骸,茶叶溅得到处都是。
“四姑娘这是和谁置气呢?”尤氏勉强笑着,声音干涩。
惜春缓缓转身。十四岁的少女,面容尚存稚嫩,眼神却冷得骇人。
“嫂子来得正好。”她声音平静,却带着刀刃般的锋利,“入画的事,我已经定了主意。不必再劝。”
尤氏心头一紧。入画是惜春的贴身丫鬟,今早被从箱中搜出男人物件——虽是兄长寄存的赏赐,终究犯了忌讳。
“好歹跟了你这些年...”尤氏试图软言相劝。
“正是跟了我这些年,才更不能留。”惜春打断她,目光如冰,“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宁府的脸面,经不起这般折腾了。”
尤氏只觉得一阵眩晕,忙扶住门框。这话听着是在说丫鬟,字字句句却都戳在她的心窝上。
“四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强撑着问道。
惜春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讥诮:“嫂子当真不知?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理会这些是非,连我也编排上了。”
尤氏的脸唰地白了。她如何不知那些闲话?焦大醉骂“爬灰”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炸响,柳湘莲那句“东府里除了石狮子干净”的话也不知何时传得阖府皆知。
“那些混话,理它作甚...”尤氏话音未落,就被惜春截住。
“不管你们,保住我就够了。”惜春向前一步,目光灼灼,“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
这话如一道惊雷,劈得尤氏站立不稳。银蝶急忙上前搀扶,却被她推开。
“好,好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尤氏气极反笑,“我们带累了你?惜春,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宁国府的?”
“所以我更要撇清干系。”惜春毫不退让,“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尤氏只觉得胸口剧痛,仿佛被这句话刺穿了肺腑。她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发不出声音。
那些不堪的真相如潮水般涌来:贾珍与秦可卿的丑事,贾蓉的荒淫无度,她自己对这个腐烂家族的默许和纵容...每一桩每一件,都让她无颜面对眼前这个尚且“清白”的小姑。
“太太,您脸色不好,先回去歇歇吧。”银蝶急得快要哭出来。
尤氏猛地甩开她的手,指着惜春:“你、你真是糊涂了!这般没脸面的话也说得出口!”
惜春却不再看她,转身望向窗外:“嫂子请回吧。入画我会打发走,从今往后,我的事不劳嫂子费心。”
尤氏站在那儿,浑身发抖。她想要厉声呵斥,想要摆出当家奶奶的威严,想要告诉惜春宁国府还轮不到她来说三道四。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深深看了惜春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愤怒、是羞愧、还是绝望。然后她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个房间。
走廊很长,尤氏扶着墙壁慢慢走着,银蝶小心翼翼跟在身后。
“太太,四姑娘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您别往心里去。”银蝶低声劝慰。
尤氏苦笑。惜春哪里是不知轻重?她是太知道轻重了,所以才选择在这个时候与宁国府划清界限。
回到自己院中,尤氏屏退众人,独自坐在窗前。窗外几枝海棠开得正盛,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无子、无宠、无家。这三个“无”字如跗骨之蛆,啃噬着她每一寸神经。
她想起十六岁那年嫁入宁国府时的风光。虽是填房,可能成为贾珍的续弦,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荣耀。那时的她,也曾幻想过举案齐眉、相夫教子的美满生活。
可现实给了她一记重击。贾珍的心从来不在她身上,她不过是他用来维持门面的摆设。这些年,她眼睁睁看着他在外花天酒地,在内与儿媳秦可卿暧昧不清,却只能选择沉默。
因为她没有底气去争、去闹。她没有王熙凤那样显赫的娘家撑腰,没有邢夫人那样虽然尴尬却还算稳妥的地位。她所有的,只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宁国府大奶奶”的名分。
而这个名分,如今正被惜春一句“清清白白”击得粉碎。
“太太,珍大爷回来了。”门外传来小丫鬟的通报声。
尤氏慌忙擦去眼角的泪水,整了整衣衫。贾珍最不喜见她愁眉苦脸的模样。
贾珍大步走进来,身上带着酒气,脸色却不太好看。
“听说惜春那丫头闹着要撵走入画?”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也不看尤氏。
尤氏心中一紧,忙道:“已经劝住了。四姑娘年纪小,一时意气...”
“意气?”贾珍冷笑一声,“我看她是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一个姑娘家,动不动就要撵人割席,成何体统!”
尤氏垂首不语。她知道贾珍并非真在乎惜春的言行是否合规矩,而是敏感于任何可能损及宁国府颜面的事情。
“你也是,连个小姑娘都镇不住。”贾珍忽然将矛头指向她,“当家奶奶是怎么当的?”
尤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她张了张口,想要辩解,最终却只是低声道:“是我的不是。”
贾珍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他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尤氏心上。
良久,贾珍忽然道:“蓉儿媳妇的祭日快到了,好生操办着。”
尤氏猛地抬头。秦可卿的祭日?贾珍何时在意过这个?
“听说最近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贾珍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宁国府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明白吗?”
尤氏瞬间明白了。他是要借秦可卿的祭日来挽回宁国府的声誉,而这一切,自然要由她这个当家奶奶来操办。
“是,我会好生安排。”她轻声应道。
贾珍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向外走去。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却不回头:“惜春那边,你好生安抚着。毕竟是我亲妹子,闹得太难看,外人看了笑话。”
门帘落下,房间里又只剩下尤氏一人。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双腿麻木。
银蝶悄悄进来,见她如此,吓了一跳:“太太,您这是怎么了?”
尤氏缓缓摇头,声音沙哑:“备车,我去看看蓉儿媳妇的灵位。”
秦可卿的灵位设在会芳园中的天香楼上。这里平日少有人来,只有几个老仆负责打扫。
尤氏独自走上楼梯,脚步声在空荡的楼中回响。秦可卿的灵位摆放在最里间,鎏金的牌位擦得锃亮,前头的香炉里还有未燃尽的香。
她站在灵位前,看着那个曾经美得倾国倾城的女子的名字,心中五味杂陈。
秦可卿死得蹊跷,府中上下讳莫如深。尤氏不是傻子,那些蛛丝马迹早已将真相揭示得七七八八。可她选择了沉默,甚至帮着遮掩。
因为她怕。怕失去这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怕被卷入这场丑闻中万劫不复。
“你倒是清净了。”尤氏轻声道,不知是在对秦可卿说,还是对自己说。
楼下传来脚步声,尤氏慌忙擦去不知不觉流下的眼泪。上来的是贾蓉,秦可卿的丈夫,她的继子。
贾蓉见到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行礼:“母亲怎么在此?”
尤氏勉强笑道:“来看看蓉儿媳妇。祭日快到了,我来瞧瞧可还缺什么。”
贾蓉眼神闪烁,低声道:“有劳母亲费心。”他顿了顿,又道:“方才听说四姑姑要撵走入画,闹得不太愉快?”
尤氏心中警铃大作。贾蓉何时关心起惜春的事了?
“小姑娘闹脾气罢了。”她轻描淡写道。
贾蓉却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四姑姑年纪虽小,眼光却毒。府里那些事,怕是早就看在眼里了。”
尤氏只觉得后背发凉。贾蓉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什么?
“蓉儿多心了。”她强作镇定,“惜春还是个孩子,能知道什么。”
贾蓉不再多说,上前给秦可卿上了炷香,便告辞离去。临走前,他忽然回头道:“母亲,这府里的是非太多,明哲保身才是正道。”
尤氏独自站在空荡的楼中,浑身冰冷。连贾蓉都在提醒她要“明哲保身”,这宁国府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回到自己院中,尤氏病倒了。说是病倒,其实是心力交瘁,再也撑不住那副当家奶奶的体面。
银蝶急得团团转,又要请太医,又要回贾珍。尤氏却拦住了她:“不必惊动大爷,我歇歇就好。”
她躺在榻上,望着头顶的帐幔,思绪万千。想起自己刚嫁入宁国府时的风光,想起发现贾珍与秦可卿暧昧时的震惊与绝望,想起这些年来一个个难眠的夜晚。
最让她心痛的是,惜春那些话虽然刺耳,却句句属实。宁国府确实肮脏不堪,而她确实是这个肮脏家族的共谋者。
“银蝶,”她忽然唤道,“去把我匣子里那封信拿来。”
银蝶依言取来一个紫檀木匣。尤氏从中取出一封已经泛黄的信笺,那是她母亲生前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吾儿尤氏:闻汝在宁府一切安好,为母心甚慰。然豪门深似海,汝无子嗣依傍,务须谨慎行事,保全自身...”
泪水模糊了视线。母亲早看出她的困境,却无能为力。尤家小门小户,能攀上宁国府这门亲事已是侥幸,哪还能为她撑腰?
窗外忽然传来喧哗声。银蝶匆匆出去查看,回来时脸色怪异:“太太,是四姑娘院子里的入画...投井了。”
尤氏猛地坐起,只觉得天旋地转:“人呢?救上来没有?”
“救是救上来了,只是...”银蝶压低声音,“四姑娘说什么也不肯留她了,已经让人打发她出府。”
尤氏重重跌回榻上。惜春这是铁了心要与宁国府划清界限,连一条活路都不给这丫头留。
“备轿,”她忽然道,“我去看看惜春。”
惜春院中一片死寂。小丫鬟们个个噤若寒蝉,见尤氏来了,纷纷行礼避让。
惜春坐在窗前看书,面色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入画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尤氏开口道,“何至于此?给她条活路又何妨?”
惜春抬眼看了看她,目光清冷:“嫂子心善,可惜这世道容不得心善之人。今日我留她,明日就会有更多人觉得宁国府好欺辱。”
尤氏无言以对。惜春这话,分明是在讽刺她这些年的忍让和纵容。
“你还小,不知道人言可畏...”尤氏试图劝说。
“正是知道人言可畏,才更要快刀斩乱麻。”惜春放下书,直视尤氏,“嫂子,这些年来,您听得还少吗?焦大的醉骂,柳湘莲的讥讽,外头那些不堪入耳的传言...您还要假装听不见吗?”
尤氏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
惜春却步步紧逼:“您以为忍让就能保全自身?殊不知在这泥潭里,越是忍让,陷得越深。终有一日,会被彻底吞噬。”
“别说了!”尤氏终于忍不住喝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懂得什么!”
惜春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悲凉:“我懂得不多,只懂得要保住这清白之身。嫂子,您呢?您还保得住吗?”
这句话如一把尖刀,彻底刺穿了尤氏最后的防线。她再也支撑不住,转身逃离了惜春的院子。
当夜,尤氏病得更重了。高烧不退,胡话连连,惊得贾珍不得不请来太医。
太医诊脉后,只说夫人是忧思过甚,需要静养。开了几副安神汤药便告辞了。
贾珍来看过一次,见尤氏病得憔悴,只吩咐下人好生伺候,便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银蝶守在床前,听着尤氏在昏睡中喃喃自语:“我不是...我不是共谋...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害怕失去这表面光鲜的生活?害怕面对那些不堪的真相?还是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像秦可卿一样,成为宁国府的牺牲品?
三日后,尤氏稍愈,强撑着起来处理家务。秦可卿的祭日将近,各项事宜都需要她打点。
这日正在看祭品单子,忽听丫鬟来报:“太太,四姑娘来了。”
尤氏一愣,惜春自那日后就再未踏出过院门,今日为何突然来访?
惜春走进来,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手中却捧着一卷画。
“嫂子大好了?”她淡淡问道。
尤氏点头:“劳四姑娘挂心。”
惜春将画放在桌上:“入画走了,我闲着无事,画了幅画送给嫂子。”
尤氏惊讶地展开画卷。那是一幅水墨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画工精湛,意境高远,完全不似十四岁少女的手笔。
“四姑娘这是...”尤氏不解其意。
惜春轻声道:“荷花虽出淤泥,却能保持本心。嫂子,好自为之。”
说罢,她转身离去,留下尤氏对着那幅画出神。
荷花...惜春是在提醒她,即使身处泥潭,也要保持清白?还是在讽刺她早已被淤泥污染?
尤氏久久凝视着那幅画,忽然泪如雨下。
三日后,秦可卿的祭日如期举行。宁国府大摆筵席,请来高僧诵经,场面盛大隆重。
尤氏强打精神,里外打点,做得滴水不漏。贾珍十分满意,难得地夸了她几句。
祭礼结束后,尤氏回到房中,只觉得浑身虚脱。银蝶为她卸妆梳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太,今日蓉大奶奶的祭礼办得这般风光,她在天有灵,也该安息了。”
尤氏望着镜中憔悴的自己,忽然道:“银蝶,你说蓉儿媳妇真的是病死的吗?”
银蝶手一抖,梳子掉在地上:“太太怎么突然问这个...”
尤氏不再说话。有些真相,心里明白就好,说出来就是万劫不复。
夜深人静,尤氏独自来到天香楼。秦可卿的灵位前香火未灭,供品琳琅满目。
她上了一炷香,轻声道:“今日给你办了一场风光的祭礼,你可满意?我知道你死得冤,可这宁国府里,谁不冤呢?”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灵位上,泛着冷冽的光。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早早解脱了。”尤氏继续道,“留下我们这些人,在这泥潭里挣扎。惜春说要保住清白之身,可她不知道,一旦踏入这宁国府,就没有清白可言了。”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我不是不想管,是不敢管啊...无子无宠无家,我除了忍,还能怎样?”
灵位静立无声,仿佛在默默倾听她的诉说。
尤氏跪坐在蒲团上,终于放声痛哭。这些年的委屈、恐惧、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哭够了,她擦干眼泪,缓缓起身。对着秦可卿的灵位深深一拜,然后转身下楼。
走到楼梯口,她忽然回头,轻声道:“你放心,明年祭日,我还会给你办得风风光光。”
这不是承诺,而是诅咒。对宁国府的诅咒,对她自己的诅咒。
回到院中,银蝶焦急地迎上来:“太太去哪了?让奴婢好找。”
尤氏摇摇头:“没事,去散了散心。”她顿了顿,忽然道:“明日开始,府里的大小事务,你都报与我知。尤其是大爷和蓉少爷那边的事。”
银蝶惊讶地看着她。这些年,尤氏对贾珍父子的所作所为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怎么突然转了性?
“太太这是...”
尤氏望向窗外,月光下的宁国府静谧而庄严,仿佛那些肮脏龌龊从未存在过。
“惜春说得对,越是忍让,陷得越深。”她轻声道,“就算保不住清白,至少要保住性命。”
银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尤氏忽然想起什么:“四姑娘那边,日常用度可还充足?她正在学画,需要什么颜料纸张,尽管从公中支取。”
“太太放心,四姑娘那边一切都好。”银蝶回道,“听说近来常在屋里作画,很少出门。”
尤氏点点头,不再说话。
第二日,尤氏开始重新打理家务。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得过且过,而是事事过问,仔细斟酌。下人们惊讶于她的变化,却也不敢多问。
贾珍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同,但见她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便也没多说什么。
只有尤氏自己知道,她不是在争权,而是在自保。她要牢牢抓住当家奶奶的权力,只有这样,当风暴来临时,她才有一线生机。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一年春秋。宁国府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惜春依旧闭门不出,整日作画读经,仿佛真的要与此尘世划清界限。
尤氏则如履薄冰地维持着这个家族的体面。她知道,这一切平静都是假象,终有一天会被打破。
而当那天到来时,她这个无子无宠无家的填房夫人,又该何去何从?
望着镜中日渐憔悴的容颜,尤氏苦笑。答案,或许早就写在了命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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