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年立冬来得猝不及防,一夜霜雪染白了万家寨的青瓦,也给东路的官道铺了层薄冰。寨口的老槐树下,四支队伍已整装待发,马蹄踏碎霜花,发出清脆的声响。恭存勒住枣红色的马缰,玄色长衫在寒风中微微颤动,他目光扫过身旁的队伍——账房刘先生背着沉甸甸的账本匣子,三名护卫腰佩长刀、身跨劲弩,还有那抹醒目的红影,正低头检查马鞍旁的药箱。
“伊人,都备妥了?”恭存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主事人的沉稳。
伊人直起身,红衣在白雪映衬下宛如燃着的火,她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掠过腰间的莲花荷包:“先生放心,伤药、干粮还有御寒的衣物都备齐了。”她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警惕,余光早已扫过官道两侧的密林——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藏着凶险。
此时,淑贞与小灵缓步走来。淑贞一身靛蓝布衫,将一个绣着“万”字的锦囊塞进恭存手中:“这里是各商号的联络暗号,若遇紧急情况,可凭锦囊调动当地分号的人手。”她转而看向伊人,语气多了几分恳切,“大少爷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伊人屈膝行礼,声音清亮:“夫人放心,伊人定护先生周全。”
小灵捧着锦盒上前,里面四根金钗副钗静静躺着,钗头云纹在晨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她依次递到四人手中,最后停在恭存面前:“这副钗是金钗主钗所化,上次渡劫后灵力大增,可化五支副钗,潜心修炼后最多能到九支。遇险时默念口诀,便能生起护罩,虽不能伤人,却能挡下致命攻势。”她特意放慢语速,将法力口诀重复了三遍,直到四人都准确复述出来才罢休。
恭宝性子最急,早已按捺不住,挥了挥手中的金钗:“有这宝贝在手,管他什么土匪乱兵,都不在话下!”恭山推了推玳瑁眼镜,细细摩挲着钗身;恭轩则将金钗贴身藏好,指尖还在默默记诵口诀。
三声鞭响划破晨雾,四路队伍朝着不同方向疾驰而去。恭存回望,见淑贞与小灵仍站在寨口眺望,直到身影缩成黑点才收回目光。伊人适时递过一件狐裘披风:“先生,风大,披上吧。”披风带着淡淡的暖意,想来是她提前用体温焐热的。
东路的第一站是大连,恒昌绸缎庄就坐落在码头附近的商业街。越靠近城区,市面的萧条便越发明显——昔日热闹的商铺多半关了门,街头偶有行人经过,也都缩着脖子匆匆赶路,墙根下还能看到蜷缩的流民。
“听说上月有洋兵在码头滋事,不少商号都遭了殃。”刘先生裹紧了棉袄,声音里带着担忧。恭存点头,指尖敲击着马鞍:“恒昌的王掌柜前日捎信说账目已封,但语气含糊,怕是出了岔子。”
刚到绸缎庄门口,就见王掌柜顶着一头白发在门前踱步,见到恭存便扑上来,声音都在发颤:“恭存先生,您可算来了!出大事了!”
进了账房,王掌柜才哆哆嗦嗦地禀报:盘点时发现少了二十匹上等云锦,那是准备进贡的贡品,价值连城。库房翻了三遍,连个影子都没有,伙计们互相猜忌,人心惶惶。
“封账后谁进过库房?”恭存翻开账本,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账目,眼神锐利如刀。
王掌柜报出几个名字,其中管事李四昨日突然告假,说家中老母病重。恭存抬眼看向伊人:“去库房看看。”
库房阴冷潮湿,货架上的绸缎码得整整齐齐,却在角落处留了道细微的缝隙。伊人蹲下身,指尖拂过地面的灰尘,忽然停在一块松动的木板前:“先生,这里不对劲。”她运力于掌,轻轻一推,木板应声移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暗格——里面正是失踪的二十匹云锦,还有一块刻着“李”字的玉佩。
“是李四!”王掌柜气得直拍大腿,“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待他不薄啊!”
伊人却盯着暗格边缘的脚印,眉头微蹙:“脚印还没干透,方向是城东码头,他定是想乘船跑路。”恭存立刻让两名护卫去码头追捕,自己则留在庄里核对账目。傍晚时分,护卫押着五花大绑的李四回来,还搜出了他与烟台裕丰粮油店赵老板的通信——原来李四是受赵老板指使,故意偷藏云锦,想搅乱万家盘账。
“烟台是下一站,看来赵老板没安好心。”恭存将信件收好,语气沉了下来。伊人正帮刘先生整理散落的账本,闻言抬头:“先生放心,我已让绸缎庄的伙计去打探赵老板的底细,到了烟台也好有个防备。”她指尖翻飞,将账本归拢得整整齐齐,袖口露出的银镯子轻轻作响。
当晚歇息在绸缎庄后院,夜半时分,恭存被细微的响动惊醒。他刚摸出枕边的短刀,就见一道红影从窗外窜了进来,正是伊人。“先生,有异动。”她声音压得极低,指了指院墙外的黑影。
两人悄悄来到墙头,见三个蒙面人正撬库房的锁,动作娴熟,显然是惯犯。“定是李四的同党,想趁夜偷剩下的绸缎。”恭存压低声音,正欲下令护卫行动,伊人却按住他的手,纵身跃下墙头。
蒙面人刚撬开库房门,就见一抹红影袭来。伊人身影灵动,如穿花蝴蝶般穿梭在三人之间,手肘、膝盖精准击中对方要害,不过片刻,三人便倒在地上哀嚎。护卫们赶来时,只看到伊人正用绳子捆人,红衣上沾了点尘土,却依旧挺拔如松。
“伊姑娘好身手!”一名护卫忍不住赞叹。伊人淡淡一笑,将人交给护卫:“先关起来,明日交由官府处置。”
回到房间,恭存见她指尖蹭破了皮,取来伤药细细涂抹:“下次莫要这般冒险。”伊人望着他专注的眉眼,心头一暖:“先生是主事,千金之躯,怎能涉险?伊人的职责,就是护先生周全。”灯光下,她的侧脸柔和,眼底却藏着千年世家的执着——伊家世代护卫,早已将“守护”刻进了骨血。
前往烟台的路上,风雪愈发肆虐。马车里,刘先生正对着一堆单据唉声叹气:“恒昌的账目总算对清了,可裕丰那边要是真有问题,怕是有的忙了。”恭存闭目养神,手指却在膝头轻轻敲击,盘算着应对之策。
伊人坐在对面,正用针线缝补护卫被刮破的衣物,闻言抬头:“我已打听清楚,赵老板三年前接手裕丰,去年就因偷税漏税被官府罚过,这次怕是想栽赃咱们,掩盖他自己的亏空。”她将缝好的衣物递给窗外的护卫,又取出暖炉塞进恭存手中,“先生趁热暖暖手。”
马车行至一处山谷,突然被滚落的巨石挡住去路。“不好,有埋伏!”护卫头目老周大喝一声,拔刀出鞘。只见两侧密林里冲出十几个土匪,手持砍刀,叫嚣着要“留下买路财”。
“保护先生和账房先生!”老周带着护卫迎上去,双方立刻缠斗起来。土匪人多势众,护卫渐渐落了下风,一名护卫被砍中手臂,惨叫着倒在地上。
“先生,用金钗!”伊人急声道,同时抽出腰间的短棍,挡在恭存身前。恭存立刻摸出怀中的金钗,默念小灵教的口诀。只见金钗发出柔和的白光,形成半透明的护罩,将他与刘先生笼罩其中。
土匪见攻不进护罩,转而围攻伊人。伊人身影疾动,短棍舞得密不透风,红衣在刀光剑影中翻飞如焰。她时而旋身侧踢,时而错步擒拿,一招一式都带着古杞国宫廷拳的精妙,土匪们根本近不了她的身。一个土匪挥刀砍向她的脖颈,她弯腰避开,同时手肘狠狠撞在对方肋下,土匪口吐鲜血倒地。其余土匪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就跑。
“追吗?”老周捂着流血的手臂问道。恭存摇头:“不必,赶路要紧。”他看向伊人,见她红衣上沾了点血渍,连忙上前:“没受伤吧?”伊人摇摇头,笑着擦去脸上的尘土:“这点小场面,不算什么。”
抵达烟台裕丰粮油店时,赵老板早已在门口等候,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护卫背着的账本匣子。“恭存先生一路辛苦,我已备好了酒席,先歇息歇息?”
“不必了,先核对账目。”恭存语气冷淡,径直走进账房。账房里堆满了账本,赵老板殷勤地递上茶水:“今年粮油价格波动大,账目乱了些,还请先生多担待。”
刘先生翻开账本,手指飞快地拨动算盘,噼啪声在账房里回荡。半个时辰后,他脸色发白地抬起头:“先生,账目不对,销量比去年少了三成,可库房出货记录却差不了多少。”
赵老板立刻哭丧着脸:“今年时局不好,流民多,粮油不好卖啊!我也是没办法……”
“赵老板,说谎可要遭天谴的。”伊人突然开口,拿起桌上的进货单据,“这张单据上写着上月进了五千斤大米,可账本上只记了三千斤,剩下的两千斤去哪了?还有这张,面粉进价每斤三文,你却按五文入账,多出来的钱又进了谁的口袋?”
赵老板脸色骤变,冷汗顺着脸颊流下。伊人步步紧逼,从怀中掏出一叠票据:“这些是你私下倒卖粮油给土匪的凭证,还有你贿赂官府的记录,要不要我交给知府大人看看?”
原来伊人早在来烟台的路上,就托绸缎庄的伙计收集了赵老板的罪证。赵老板瘫坐在椅子上,再也装不下去,连连磕头求饶:“恭存先生饶命!我也是一时糊涂,求您给我一次机会!”
恭存冷冷看着他:“账目立刻重报,多收的钱财上交分号,再将你勾结土匪的事如实禀报官府。若有半句虚言,万家定不饶你!”赵老板连连应下,慌忙去修改账目。
处理完裕丰的事,已是深夜。客栈房间里,伊人正帮刘先生整理核对好的账目,恭存端来一碗姜汤:“喝了暖暖身子,今日多亏了你。”伊人接过姜汤,指尖触到温热的瓷碗,心中泛起暖意:“先生信任我,我自然不能辜负。”
窗外风雪正紧,屋内烛火摇曳。两人相对而坐,说着路上的见闻,偶尔沉默,却也不觉尴尬。恭存看着她红衣上的褶皱,想起白日里她浴血奋战的模样,忽然开口:“等回了寨里,我想向淑贞嫂子提亲。”
伊人手中的姜汤险些洒出,抬头时眼中满是震惊。恭存望着她的眼睛,语气无比认真:“我知道你是伊家后人,身份不凡,可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想护着你,往后再也不让你这般拼命。”
伊人低下头,脸颊泛起红晕,轻声应道:“好。”三个字轻如耳语,却似承诺,在风雪夜中格外清晰。
离开烟台,东路队伍直奔青岛。青岛作为通商口岸,局势比大连、烟台更为复杂——洋行林立,流民聚集,街头时常能看到持械的浪人与日本的军人。刚进城区,就见一群日本浪人正调戏街边的货郎,伊人攥紧了拳头,却被恭存按住:“先办正事,同和生药店的账目耽误不得。”
同和生药店的李掌柜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到恭存便哭丧着脸:“先生,药店遭抢了!账目也被烧了大半!”原来前日一群清兵以“征用药材”为名,不仅抢走了珍贵的药材,还纵火烧了账房。
“日军的驻地在哪?”恭存脸色阴沉,他知道日军征用多半是借口,实则是想中饱私囊。李掌柜摇头:“他们是流窜的散兵,没个固定驻地,听说晚上会在码头的仓库分赃。”
伊人立刻起身:“我去把账目和药材抢回来。”恭存皱眉:“太危险了,那些清兵有洋枪。”伊人拍了拍腰间的金钗:“有这个,还有先生教我的拳脚,不会有事的。”她眼神坚定,不容拒绝。
当晚,伊人换上便于行动的短打,依旧是那抹醒目的红。她悄悄摸进码头仓库,见十几个清兵正围着抢来的药材喝酒,账房先生的账本被扔在一旁,已烧得残缺不全。伊人屏住呼吸,趁日军不备,飞身扑过去,抓起账本就往外跑。
“有人!”日军反应过来,纷纷抄起洋枪射击。子弹擦着伊人的耳边飞过,她翻身躲到货箱后,摸出金钗默念口诀。白光闪过,护罩将她笼罩其中,子弹打在上面,发出“当”的声响,却无法穿透。
日军见状,疯了似的冲过来。伊人收起金钗,抽出短棍与日军缠斗。她身形灵动,专挑清兵的破绽下手,一个清兵举枪对准她,她猛地侧身,一脚踢飞对方的枪,同时棍梢点中对方的穴位。其余清兵见状,越发凶狠,却始终近不了她的身。
就在这时,仓库外传来马蹄声,是恭存带着护卫赶来支援。日军见势不妙,转头就跑,却被护卫们团团围住,悉数擒获。
“账目找到了吗?”恭存冲到伊人身边,见她红衣上沾了尘土,连忙检查她是否受伤。伊人举起怀中的账本,虽残缺不全,却还能辨认大半:“找到了,大部分都在。”她笑着扬了扬手中的金钗,“多亏了小灵姑娘的宝贝,不然我可挡不住子弹。”
回到药店,李掌柜看着失而复得的药材和账目,激动得老泪纵横。刘先生连夜核对账目,伊人则帮着整理抢救出来的单据,直到天快亮才歇息。恭存坐在床边,看着她疲惫的睡颜,轻轻为她盖上披风——这抹红衣,不仅护了他的周全,更护了万家的基业,往后余生,他定要好好待她。
从青岛出发前往济南时,距离汇总的日子仅剩三日。一路上还算顺利,只是快到济南城时,遇到了一队押送粮草的清兵,非要征用他们的马匹。“这是万家的商队,马匹不能给!”老周上前理论,却被清兵推搡在地。
恭存正要拿出淑贞给的锦囊,伊人却已上前一步,手中金钗发出淡淡的白光:“我们是万家寨的人,奉命盘账,耽误了行程,你们担待得起吗?”清兵见金钗不凡,又听说是万家寨的人,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万家在济南商界颇有威望,连知府都要给几分面子。领头的清兵哼了一声,带着人悻悻离去。
“还是伊姑娘有办法。”刘先生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恭存望着伊人手中的金钗,若有所思:“这金钗不仅能护身,竟还有这般威慑力。”伊人笑着将金钗贴身藏好:“是小灵姑娘的法力高深,金钗才这般厉害。”
抵达济南万福记钱庄时,恭宝、恭山、恭轩已先后抵达。几人见面,免不了一番寒暄,说起路上的遭遇,都对小灵给的金钗赞不绝口。
“我在太原遇到乱民打砸钱庄,多亏了金钗护罩,才守住了账目。”恭山推了推眼镜,语气里满是感激。
恭宝拍着大腿:“我在青岛海边遇到海盗,金钗一亮,那些家伙竟以为是神物,吓得掉头就跑!”
恭轩年纪最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在保定核对典当行账目时,账本被虫蛀了,没想到金钗还能显影字迹,真是神了!”
恭存笑着点头,将东路的经历简略一说,众人听后,无不敬佩伊人的胆识与身手。“伊姑娘真是女中豪杰!”恭宝竖起大拇指,“大哥能有你陪着,真是福气。”伊人脸颊微红,低头避开众人的目光。
汇总账目时,钱庄的账房里摆满了账本,算盘声噼里啪啦响了一整天。刘先生与其他三路的账房先生核对流水,恭存则与恭宝三人商议各商号的整顿方案。伊人虽不是主事,却也在一旁帮忙整理单据,遇到疑问便及时询问,条理清晰,让众人越发佩服。
傍晚时分,账目终于核对完毕。总的来说,今年万家的生意虽受时局影响,却仍有盈利,只是部分商号存在管理疏漏,需要回去后好好整顿。恭存将汇总后的账目收好,松了口气:“总算不辱使命,明日就能回寨了。”
就在这时,钱庄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万家寨的仆役浑身是汗地冲进来,众人脸色骤变,恭存一把抓住仆从,要问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