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酉时末。
孟皓清静静坐在书房那张雕花木椅上,指尖还残留着沙盘细沙的微凉触感。
他垂眸凝视着面前方才亲手堆砌的沙盘,黄褐色的细沙勾勒出大西北连绵的山脉与纵横的河道,几处被水痕浸润的区域格外显眼。
那是他模拟出的洪水漫灌之景,每一处低洼、每一条支流的走向,都对应着他心中反复推演的灾情。
他指尖轻轻划过沙盘边缘,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内战的阴影如同窗外渐沉的暮色,悄然笼罩在心头,他始终无法确定那战火是否会真的燃起,但身为所谓的太子辅臣,提前备好应对的紧急措施却是刻不容缓的责任。
哪怕后续为“清君侧”之事不得不远赴松州,他也必须先确保大西北的子民能在任何变故中安然无恙,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早已刻进他的骨血里。
他反复思忖,若自己真的前往松州,李青是否就会失去发动内战的借口?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他暗自否定——李青的野心如同深埋的毒刺,早已钉在大尉的心脏之上,即便暂时没有借口,也难保不会另寻事端。
一旦大尉的疆土因此分裂,那将是贞启帝一生都无法洗刷的耻辱,更是整个大尉的浩劫,他绝不能让这样的局面发生。
至于自己前往松州能否压制李青,孟皓清心中同样没有底。
更让他疑虑的是,贞启帝恐怕绝不会舍得用他来制衡李青。
在帝王眼中,或许他的价值远不足以与稳定朝局的权衡相提并论,这份“不值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着他的心脏。
“哎!”
他忍不住轻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无奈,“我怎么总觉得陛下不会同意让我去松州呢?
眼下这般僵持的局面,我们丝毫胜算都没有啊。”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沙盘上标注的“玉秋关”,声音陡然沉了几分:“这玉秋关的位置实在太好了,一旦被李青占据……那何止是整个大西北,整个大尉的西部疆域,对他而言都将犹如探囊取物,再无屏障可言!”
话音落下,孟皓清缓缓起身,双手负在身后,一步步走到窗边。
窗外的天色已暗,远处的街巷亮起零星灯火,他望着那片昏黄的光,声音变得格外清淡,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怅然:“倘若陛下真的点头让我去了松州……那她们……我这般不管不顾的举动,又该让她们多伤心啊。”
思绪流转间,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四位娘子的身影——她们的笑容、关切的叮嘱,一幕幕清晰如昨。
尤其是已经怀有身孕的宁阳,她眉宇间的温柔与期待,更是让他心头一紧。
正想着,萱灵的身影也悄然加入其中,五个人的模样在他眼前交织,那份属于小家的温暖与牵挂,瞬间填满了他的心房。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低声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向空气倾诉:“家国大义,真的就比自己的小家更重要吗?”
这个问题盘旋在心头,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挣扎:“话说如果……如果我真的不管这天下纷争,只顾着自己的家人,那我是不是真的能保全她们一辈子?
以我的身手,护着她们平安度日,本就绰绰有余。”
可这个念头刚闪过,便被他自己推翻,眼中渐渐多了几分坚定:“奇怪的是……即便明知可以护得小家周全,这小家,我却不得不舍啊。”
国若不存,家又何安?
这份清醒的认知,让他最终压下了心中的犹豫,只余沉甸甸的决心。
戌时。
萱灵的房间里,烛火跳动着暖黄的光,将梳妆台上映得亮堂堂。
她坐在梳妆台前,指尖捏着一支嵌着珍珠的金步摇,正轻轻哼着江南小调,动作轻柔地卸下发间的金银饰件。
那些华贵的簪钗、耳坠被一一放在描金托盘里,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伴着小曲儿,满室都是闲适的暖意。
忽然,一道黑影如柳絮般从窗缝闪入,带起一丝微凉的风。
萱灵捏着饰件的手猛地一顿,眉尖微微蹙起,抬眼看向来人。
待看清那熟悉的身形轮廓,她眼中的警惕褪去几分,随即露出些许诧异,开口问道:“萍儿?你怎么会来这儿?”
只见萍儿一身玄色夜行衣,布料紧贴身形,勾勒出利落的线条。
她没有多言,当即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行了个规整的礼,声音压低却清晰:“萍儿参见小殿下。”
萍儿是萱灵在东都皇宫时的贴身侍女,自小跟在她身边,不仅心思细腻,武功也属中规中矩,寻常人近不了身。
萱灵见状,抬手轻挥,淡淡道:“免礼吧。”
萍儿起身站直,垂着眸,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小殿下,太子殿下让奴婢来传个话——明日您必须回宫。”
“回宫?”
萱灵闻言,脸上的诧异更甚,她放下手中的银簪,身子微微前倾:“太子哥哥可有说是什么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让我回宫?”
萍儿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无奈:“奴婢不知……不过太子殿下特意叮嘱,让奴婢务必告诉您,这一切都是为了孟大人好,您一定要回去。”
“为了益合哥哥?”
萱灵猛地皱紧眉头,语气里多了几分急切,她往前凑了凑,追问:“萍儿,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为了益合哥哥,总该让我知道缘由吧?”
萍儿被问得一时语塞,索性再次双膝跪地,语气诚恳又为难:“小殿下,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内情。
太子殿下只说此事事关重大,让您明日务必回宫,绝不能耽搁。”
萱灵看着萍儿坚定的模样,知道再问也得不到更多消息。
她沉默片刻,转身坐到床边,抬手摆了摆:“好,我知道了。
明日我会先去上早朝,之后再去面见父皇和太子哥哥,问清楚情况。
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萍儿见她应下,这才松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而后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块黑色面纱蒙住口鼻,脚下一点,身形如轻烟般闪到窗边,转瞬便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窗棂轻微晃动的痕迹。
与此同时,房间外的回廊阴影处,三个身影静静立着,正是赵湘、陈锦初与舒玉婉。
她们各自抱着手臂,目光方才一直落在萱灵的房间方向。
赵湘眯起眼睛,看着那道消失的黑影,缓缓开口:“方才那身法,看着倒像是宫里训练出来的人。”
陈锦初轻轻点头,语气笃定:“嗯,深夜来找萱灵,却没带半分恶意,看这架势,多半是陛下那边派来的人。”
舒玉婉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后怕:“幸好方才你俩拦着我,及时按住了我的性子,要不然我怕是直接冲进去了。
说起来也怪我,怎么就没看出来是宫里的人……毕竟我之前没在你们东都待过,对这些门道实在不熟悉。”
陈锦初闻言,转头看了她一眼,耐心解释道:“你看方才那人的身法,轻盈得像片羽毛,落地时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这一看就是宫里专门伺候公主、皇后的贴身侍女,只有为她们挑选的人才,才会被特意训练这般精湛的轻功,既要灵活,又要懂得隐匿行踪,不扰主子。”
原来当萍儿进入孟府的那一刻,三女就瞬间警觉发现有人入侵,赵湘已经披坚执锐,可是刚想动手就发现是宫里的人,于是就拦住了舒玉婉,看看到底她要干什么,果然这人没有恶意,三人判断应该是传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