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
向府。
黑压压的院子里没有点灯,只有廊下一盏旧灯笼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把向明远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青石板被踩得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透着按捺不住的焦灼——刚才孟皓清说“今晚能见到孩子”,这句话他已经在心里默念了几十遍。
不多时,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侍卫带着些慌张的声音:“将军,公子回来了!”
向明远猛地停下脚步,心头一热,脸上瞬间绽开笑意,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忙不迭地抬头朝门口望去。
可还没等那笑意漫到眼底,就见领头的侍卫眉头微微蹙着,眼神躲闪,没有半分喜意。
他心里“咯噔”一下,刚才的热乎劲儿瞬间凉了半截,笑容僵在脸上,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侍卫被他这声问得一哆嗦,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吞吞吐吐:“这……只回来一个,二公子回来了,大公子还在他们手里。而且……而且探清府的人留了话……”
“留话留话!有话快说!”向明远的声音陡然拔高,胸口剧烈起伏着,刚才强压的火气一下子冲了上来。
他不等侍卫说完,抬腿就一脚踹在侍卫肩头,把人踹得在地上滚了两圈:“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说!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侍卫连滚带爬地跪好,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带着哭腔:“探清府的人说……说您一定会辞官,等您离开东都的时候,再把大公子送回来……”
“砰——”
向明远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猛地转身,一掌拍在旁边的石头桌子上。
那青石桌面本就有些裂纹,经他这含怒一击,瞬间“咔嚓”一声碎成了几块,碎石子溅得满地都是。
他一把抽出旁边侍卫腰间的佩刀,刀鞘砸在地上发出哐当巨响,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
“孟皓清!”
他咬着牙低吼一声,提着刀就往门口冲,脚步重得像要把门槛踩碎。
可刚冲出两步,脚步骤然顿住——大公子还在人家手里,这一去岂不是把孩子往绝路上逼?
他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风刮过灯笼,烛火猛地晃了一下,照亮他涨红的脸。
几秒钟后,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将佩刀扔在地上,刀身与石板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
“罢了……”他低声嘟囔了一句,转身慢慢向屋里走去,背影看着比刚才佝偻了不少。
走到廊下时,他背着手,声音沙哑地吩咐身后的人:“把二公子带到偏院去,好好看着。他许是受了惊吓,找个郎中过来给看看,别留下什么病根。”
说完,他推门进屋,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长叹。
屋子里没点灯,他就那样站在阴影里,忽然觉得眼眶发涩——原来自己所有的盘算、所有的挣扎,在孟皓清眼里都像透明的一样,从头到尾,他都被看得明明白白。
这一瞬间,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连挺直脊背都觉得有些费力。
此时客栈内酒气熏天,赵志淳趴在桌案上,又喝得酩酊大醉。
他敞着衣襟,露出被酒液浸透的里衣,手指还死死攥着个空酒坛,桌案上七八个空坛子东倒西歪,有的滚落在地,碎瓷片混着酒渍在地面晕开大片深色印记。
“他娘的……”赵志淳含混地说着胡话,舌根硬得像块生铁。
自打来到东都,桩桩件件都不顺心,孟皓清那张冷脸总在眼前晃,如今连喝口闷酒都堵得慌。
他扶着桌沿艰难起身,膝盖撞在木柱上也浑然不觉,摇摇晃晃走到墙角的水盆前,想掬把冷水浇在脸上醒醒神。
铜盆里的水映着昏黄的灯光,他刚要伸手,水面却像被投石的镜面般晃了晃。
孟皓清那张清瘦冷硬的脸竟浮现在水里,眉峰挑着惯有的讥诮,仿佛正隔着水面睨着他。
“混账!”
喝多了竟还撞见鬼,赵志淳的火气“腾”地窜上头顶。
他抬脚猛踹在水盆支架上,铜盆“哐当”翻倒,水顺着青砖缝淌得满地都是,他却仍觉得不解气,盯着地上的水渍咬牙切齿道:“孟皓清……你该死!”
他踉跄着坐回原位,抓起酒壶往嘴里猛灌。
烈酒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戾气。
他握紧手中的酒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随后拳头狠狠砸在桌案上,碗碟震得叮当乱响。
“好……”赵志淳喘着粗气,眼底翻涌着阴鸷,“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阴损的手段,谁手里没有几招?”
他用袖口抹了把嘴角的酒液,指腹在桌沿上重重碾过,像是在盘算着什么阴狠的计策。
与此同时,城东的向府乱成一团。
院子里人声嘈杂,家丁们扛着箱笼往来穿梭,将府中细软往马车上搬,木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混着吆喝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向明远坐在正厅主位上,手指反复摩挲着茶盏边缘,眉头拧成个疙瘩——本打算过几日再离开东都,可儿子被孟皓清扣在手里,他哪还有心思拖延?
“将军,府中金银细软都打包装车了。”一个侍卫大步走进来,抱拳躬身,甲胄碰撞发出轻响,“车马已备好,几时出发?”
向明远抬眼,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他勾了勾手,示意侍卫凑近,压低声音道:“你去趟城西客栈,告诉赵志淳,让他和松州的人一起回去,守好陛下刚下发的白银粮草。就说我先行一步,在段州等他,咱们会合后一起回松州。”
他顿了顿,指节在桌案上叩了叩,语气凝重:“一定嘱咐他,这些日子安分些,别再起幺蛾子。不管遇着什么事,都得冷静,咱们现在耗不起。”
侍卫点头应下,刚要转身,向明远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腹因用力而泛白:“对了……再派个人去探清府。告诉孟皓清,我们这就离开东都,让他赶紧放了大公子。”
一名侍卫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正厅,甲胄上的铜扣因急跑叮当作响,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时声音都带着颤:“将军!不好了——陛下突然传召您即刻入宫,而且……而且太子殿下那边,正偷偷调集近身侍卫,看阵仗像是在布防!”
向明远手里的茶盏“哐当”磕在桌案上,茶水溅出半盏。
他猛地瞪大双眼,瞳孔骤缩,声音压得像淬了冰:“什么?这么快就动真格的?”
他指尖死死掐着桌沿,指节泛白:“这是要对我问责了……我若进宫,怕是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成了阶下囚!”
心头的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他比谁都清楚,朝廷对大西北的处置早已定调,而自己力主和亲、力排众议的主张,从头到尾都跟贞启帝的强硬态度背道而驰。
如今风向一变,第一个要被清算的,必然是他这个“主和派”的出头鸟。
打不打内战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成了皇权清算的靶子。
“这么说来……”向明远突然咬牙,后槽牙咬得咯吱响:“孟皓清扣着大公子,根本不是私怨,是早就收到了风声,在替宫里盯着我!”
他猛地起身,袍角带起一阵风,声音因急切而发紧:“所有人听着,从后门走,立刻离开东都!动作快!”
“可是将军……”侍卫急得抬头,甲胄蹭着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大公子还在探清府啊!”
向明远抬手打断,掌心因用力而青筋暴起:“不必忧虑。”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慌乱,“孟皓清虽阴狠,但还没畜生到对一个孩子下手。我们先逃出东都再说,留得命在,才能想办法救他。”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冲向后门,玄色袍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片尘土,脚步急促得几乎踉跄——再晚一步,恐怕就真成了瓮中之鳖。
亥时。
御书房。
此时的皇宫御书房,昏黄的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贞启帝斜倚在龙椅上,单手支着额头小憩,指节间还捏着半卷奏折。
殿下的太子已垂手立了近半个时辰,玄色朝服在烛火下泛着沉静的光,却掩不住眼底的锋芒。
许久,贞启帝眼皮微掀,打了个绵长的哈欠,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都准备好了?”
太子连忙抱拳躬身,动作利落如行云流水:“回父皇,儿臣的近身守卫已全数集结,布控在东都城门及各要道。
探清府传来消息,向明远那边正在慌忙收拾家当,看架势是想连夜潜逃。”
贞启帝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叩着:“跑?他跑得掉吗?”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把他扣在东都,李青那边才不会轻举妄动。现在还不是打内战的时候……实在不行,连那个赵志淳一起扣下,多个人质,多份拿捏的底气。”
太子眉头微蹙,拱手时动作更显谨慎:“父皇,恕儿臣直言,李青向来刚愎,他真的会在乎向明远和赵志淳的死活吗?万一……”
“这不是他在不在乎的问题。”
贞启帝打断他,声音陡然沉了几分,“这是朕给他的台阶。拿了朕的白银粮草,还想染指大西北的兵权?
他若识趣,就该知道进退。若是不识趣……”
他冷笑一声,指尖猛地攥紧,“那就别怪朕心狠手辣,连这点体面都不给了。”
说罢,他抬眼看向太子,眼神锐利如鹰:“阔儿,去。把向明远给朕按住了。他想跑?没那么容易。”
太子沉声应“是”,转身时朝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无声的风,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剑。
东都郊外的小路崎岖难行,夜露打湿了路面的碎石,踩上去滑腻腻的,像抹了层油。
向明远背着沉甸甸的包袱,粗布包裹下的金银首饰硌得肩胛骨生疼,可他半步不敢停歇,只借着惨淡的月光辨认方向。
四周的侍卫都敛着声息,靴底碾过枯枝的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倒像是在替他数着剩下的路——再往前穿过那片槐树林,就能彻底踏出东都的地界了。
“爹,我冷。”小儿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在他掌心微微发颤。
向明远低头攥紧那只冰凉的小手,指腹摩挲着孩子腕间的平安绳,喉头滚了滚才哑声说:“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就不冷了。”
话音未落,他已望见槐树林的轮廓在夜色里起伏,像道终于要迈过的坎,嘴角不由自主地牵起笑意,脚步也跟着快了几分。
“深夜披坚执锐,这向大人是要去哪啊?”
清冷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石子,骤然砸进寂静里。
向明远的脚步猛地顿住,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还没等他回头,四周已“唰”地亮起一片火光,火把的烈焰舔着夜空,将每个人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太子背着手从老槐树后缓步走出,月白锦袍的下摆扫过枯叶,明明是轻缓的动作,却带着千钧压顶的气势。
他身后的侍卫早已呈扇形散开,长刀半出鞘,寒芒在火光里一闪一闪,将向明远一行人死死圈在中央。
“向大人是没有听到父皇的旨意吗?”
太子的目光落在向明远攥着孩子的手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你现在不应该前往皇宫吗?这是在做什么,莫非大人是要逃?”
向明远的牙关咬得发紧,下颌线绷成道硬挺的直线。
他知道此刻多说无益,只缓缓抬起手。
身后的侍卫们对视一眼,终究还是“哐当”一声将佩刀掷在地上,金属撞击地面的脆响在夜空中荡开,格外刺耳。
太子轻哼一声,火光在他眼底跳跃:“父皇有旨,调查向明远结党营私一案期间,所有向府人等,一律下狱等候发落。此案由刑部、探清府、大理寺联合查办,还望向大人识趣配合。”
“呵……”向明远突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裹着说不出的涩味。
他只觉得肩上的包袱重逾千斤,手指一松,包袱“咚”地砸在地上,绸缎裹着的金银首饰滚了出来。
一支嵌着红宝石的金簪、半副玲珑剔透的玉镯,还有几锭沉甸甸的元宝,在火光下泛着俗气的光。
这些他苦心积攒的家当,此刻倒像成了坐实罪名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