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那位主持比试的元婴老者,正是当年巽风宗的内门长老之一。
他原本古井无波的面容,在李新写下“宗破山河在”时便已僵住。
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句成,他捻着长须的手指微微颤抖,竟不自觉地将几根银须扯断也浑然未觉。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诗卷,仿佛透过那墨迹,看到了昔日宗门的春日,草木疯长,却掩不住战火留下的焦土与伤痕。
那“家书抵万金”,让他想起当年混乱中,为等待一支来自远方亲传弟子的平安讯息,是如何的心焦如焚!
不在此地,却一直注视着此地的另一位老妪,元婴中期修为,曾是巽风宗阵殿的一员。
她浑浊的双眼中,竟有点点晶莹之光闪烁。她仿佛不是在看诗,而是透过这首诗,看到了自己拼死守护却最终崩毁的护山大阵,看到了那些在烽火中陨落的弟子面容。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触碰了自己梳理得一丝不苟、却已尽数霜白的发髻,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共鸣自心底最深处涌起,让她几乎难以维持端坐的姿态。
好在她并不在众人面前,她失态的样子并没有被大家所见。
这诗中无尽的忧思与无力,正是他们这一代人心中永难磨灭的痛!
就连几位较为年轻、未曾亲历裂变之痛但自幼听着宗门旧事长大的低阶修士,也只觉得一股沉甸甸的、源自历史与传承的悲凉压上心头,呼吸为之窒涩。
台下,无数弟子怔在原地,一些年长经历过风波的修士甚至眼角湿润。
他们从中听到了战争的残酷,听到了对和平的渴望,更听到了宗门在危难时成为支柱、弟子愿为之赴死的真正情怀!
这与他们的经历、与他们内心深处对宗门的复杂情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但台上这个元婴长老和诸多金丹前辈,却是在用自己一生的伤痕与感悟在读这首诗!
这已不是简单的诗文比试,这简直是一场直击魂灵的法事,超度着过往的亡魂,也熨烫着现世的伤痕。
崔文三人完全懵了。
他们看着台上长老和少数同门那难以自抑的失态,看着他们眼中流露出的深切痛楚与共鸣,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他们。
他们这才意识到,李新这首诗的力量,远远超出了文字的范畴,它精准地捕捉并唤醒了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与情感。
在这种磅礴而沉痛的历史情感面前,他们那首粉饰太平、歌功颂德的《咏怀宗门》,显得何等幼稚、何等苍白!简直如同儿戏!
任何技巧上的挑剔,任何立场上的指责,在此刻都成了最可笑、最亵渎的妄言。
良久,那位元婴初期的老者似乎才从那巨大的震撼与悲伤中勉强挣脱出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目光复杂至极地看向李新,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耗尽了极大的力气:
“此诗……名曰《春望》?”
得到李新平静的确认后,他闭上双眼,复又睁开,眼中已微有血丝。
“‘宗破山河在’……‘山河在’……好一个‘山河在’!”
他重复着这三字,语调悲怆中竟又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坚韧。
“纵使宗门崩裂,故土犹存,道统未绝……这其中血泪,其中坚守……非历经沧桑者,不能道其万一!”
他目光扫过崔文三人,又看向台下众多或因诗而悲、或因师长反应而惑的弟子,缓缓道,声音虽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此诗之情之真,之意之切,已非‘工拙’可论。它写的……是我等之心啊。”
此言一出,满场皆寂。
香烬余温尚存,而《春望》带来的悲怆与力量,已如无声惊雷,深深劈入所有与原宗门有关联修士的神魂深处。
高下之别,在此刻,已有了毋庸置疑的公论。
史君开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寥寥数字,道尽乱世离殇。‘家书抵万金’,更是肺腑之言。此诗之情真,之意切,已非寻常颂歌可比。李新道友……大才!”
即便是单方,此刻也面露凝重,沉默地看着台上的李新。
他们两个都在怀疑李新之前是不是有过宗门被灭的经历,不然的话怎么能作出如此感人、真实的诗词呢。
李新:别怀疑,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崔文三人彻底呆若木鸡,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灰。
他们的那首七言律诗,在李新这首融合了沉痛背景、深刻忧思与誓死决心的诗作面前,显得那么苍白、空洞,甚至……有些可笑。
就像温室中的花朵,无法理解风雨中大树的坚韧与悲怆。
他们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嘴硬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第二场,似乎又输了,而且输得比第一场更惨,更无可辩驳。
文华台上,只剩下李新那低沉而有力的余音,以及无数被震撼、被触动的心灵。
片刻之后,李新见状咳嗽了两声,说道。
“咳咳,前辈,咱们继续第三场比试吧,评价之事咱们等会再提。”
那位主持比试的元婴初期老者听到之后,张了张嘴,却没有话语说出来。
他是想说这场比试已经分出胜负了,但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
一是李新要求三场比试的诗词都写出来之后再做评价的。
二是因为他想听听李新的下一首能作出什么样的诗词来。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叹,开口道:
“接下来开启第三场比试!”
随后便在袋子中拿出了第三场比试的主题。
“愁。”
老者看着手中的玉牌,宣布道。
“愁”之一字,看似简单,却包罗万象,最是考验心境与笔力。
崔文三人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背水一战的决绝。
前两题他们输得彻底,这最后一题,必须扳回一城!
他们认定,李新前两首诗,一者豪迈不羁,一者沉郁顿挫,皆是大开大合,于细腻幽微的“愁”情,未必擅长。
而这,正是他们这些自幼饱读诗书、伤春悲秋的书院弟子所擅长的。
人再次围拢,绞尽脑汁,务求写出一首凄婉绝伦、愁肠百转的佳作。
他们搜肠刮肚地思考着愁苦的意象:
孤灯、冷雨、残月、落花、断肠……良久,一首词终于出炉。
这一次,崔文仍然亲自执笔:
“《青玉案·秋愁》
云阙独倚观星渚,云霞合,星河暮。
青鸾南飞声断绪,残荷零落,冷风侵户,尽是凄凉驻。
冰壶曾映霓裳舞,而今空对月华诉。
欲寄仙音无玉简,一帘竹影,满庭霜露,愁伴飞舟渡。”
词成,支持他们的弟子中响起几声零落的叫好。
平心而论,这首词技法娴熟,意象密集,化用了前人名句,将“愁”物化得淋漓尽致,符合传统对于“愁词”的所有期待,若在平时,也算得上一首不错的习作。
崔文书写完毕,微微昂起头,试图找回些许气势:
“愁绪纷繁,皆在此词之中。李新道友,请!”
台下众人看向李新。经历了前两次的震撼,他们此刻的心情已从期待变成了近乎笃定的好奇。
好奇他又将拿出何等惊世之作,来诠释这看似寻常却极难的“愁”字。
李新静立片刻,目光掠过崔文那首堆砌了无数愁苦意象的词,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
那词中的愁,精美却空洞,如同无病呻吟。
他再次上前,依旧负手,神色平静,甚至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像是看尽沧桑后的淡淡惘然。
他下笔,笔画不快,却清晰地将每一个字送入众人眼中:
“《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