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残雪,掠过京郊的官道。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在一队护卫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车内,原翰林院典簿许之言正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膝头。
他面容清癯,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眼神开阖间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沉静,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离京前夜,内阁首辅大人的谆谆嘱托犹在耳边:
“之言啊,此去青田,明为县令,实则为陛下耳目。”
“那大同村县子顾洲远,年纪轻轻,闹出的动静却不小。”
“改良农具、献策灭蝗、发现培育新粮种……”
“如今更是在其封地大兴工坊,聚拢流民,甚至操练乡勇。”
“还有其身后貌似有一条未知渠道,能够买来海量的粮食,探子几番查验,竟没摸出粮食来源。”
“御风司报来的条陈,都快摞成山了。”
“陛下爱其才,却也不免心生疑虑,此人底细,务必要查个明白。”
“切记,暗中查访,勿要打草惊蛇,一切需有真凭实据。”
官员赴任即便是再赶时间,一般也都是要过了正月十五。
陛下这回嘱他初二便出京赶路,可以想见,这顾县子所做之事定然已经触碰到陛下的逆鳞了。
他这些日子也对顾洲远做了不少功课。
这顾县子的确是个有大才学的人,他所作的那些诗词,在京城读书人之中极受追捧。
不少人将其视为表率,便是帝师苏师傅,也是对其交口称赞。
他许之言作为一个接受正统教育的读书人,对顾洲远的才气,那也是打心底佩服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人不仅才学出众,竟还精通农事。
不仅改良了农具,还花费心力培育出了新品种作物,那棉花跟木薯能让天下多少百姓免受饥寒之苦,要说他功在千秋也丝毫不为过。
可御风司传来的消息又将此人光辉的形象上笼罩了一层迷雾。
目无王法,当众杀害御风司总旗,以各种手段笼络当地官员。
聚拢流民、操练私兵、结党营私、在经济上过度扩张、干涉地方政务、不遵守朝廷礼仪制度……
这些朝廷眼目网罗的罪名,单是其中一条被坐实了,那都够人好好喝一壶的了。
这顾爵爷倒是把那些皇家忌讳都给占齐了。
不过陛下如今的态度模棱两可。
据说五公主力保顾县子。
还有帝师苏文渊也为大同县子说了不少好话。
这才有了把他从翰林院拎出来,调任青田县令的事儿发生。
许之言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田野和远山,目光深邃。
顾洲远……本官倒要好好看看,你是真如帝师所言那般一心为民的奇才,还是像御风司奏报上说的那样,是个包藏祸心的狡黠之徒……
与此同时,宫城深处,暖阁内檀香袅袅。
大太监魏瑾小心翼翼地替皇帝斟上一杯热茶,声音又轻又缓:“陛下,老奴倒有个主意。”
皇帝手持朱笔,正在一份奏折上批阅,闻言头也不抬道:“什么主意?”
魏公公道:“那顾县子虽年轻,却也是受了皇恩的爵爷。”
“按制,新爵第一年,理当进京朝觐,叩谢天恩。”
“不若陛下下一道恩旨,召他年节后进京?他一离了巢,许大人那边…行事岂不方便许多?”
乾帝手上动作停顿,接着放下了笔,沉吟道:“召他进京?会不会显得朕太过急切,反倒让他心生警惕?”
魏瑾躬身笑道:“陛下这是循例施恩,天经地义,他若心中无鬼,自当欢天喜地前来叩谢皇恩。”
“若推三阻四,反倒……呵呵,再者,陛下亦可亲眼瞧瞧,这传说中的少年县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皇帝沉思良久,终是点了点头:“也罢,就依你所言,拟旨吧,语气要温和些,只说是朕想见见他这少年英才,令他年后择日进京朝觐。”
“老奴遵旨。”魏公公眼中闪过一丝得色,恭敬退下拟旨去了。
御风司是直接听命于皇帝,不受其他部门制约的皇家亲兵。
不过皇帝日理万机,自然无法做到大事小事事事亲力亲为。
平日里御风司的事务一般都是由他这个掌印大太监管理。
御风司权势极大,在大乾可以说是无人敢招惹的存在。
可这顾县子不仅杀了他锦衣卫总旗,还让桃李郡千户硬生生吞下了这个哑巴亏,这已经引起他极大不满。
所以他时不时在皇帝面前敲敲边鼓,让皇帝慢慢对顾洲远心生不满,迟早得了机会收拾了这个不长眼的东西!
数日后,一道明黄的圣旨在一队宫中侍卫的护送下,快马加鞭出了京城,直赴北地青田县大同村。
赵云澜听说了此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午间了。
她正在太后寝宫陪着母亲说话。
正月里的皇宫,虽处处张灯结彩,却因太后的病体而蒙着一层淡淡的忧悒。
长春宫内,药香与暖炉的炭气混合,氤氲不散。
赵云澜正细心地将一勺温热的梨膏水喂给倚在软榻上的太后,动作轻柔,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忧虑。
太后的咳嗽声嘶哑而绵长,每一声都听得人心头发紧。
“母后,慢些喝。”赵云澜的声音温软,带着安抚的力量。
太后咽下嘴里的梨膏水,喘着大气道:“都是老毛病了,昭华你莫要担忧……”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皇上驾到——”
赵云澜忙放下玉碗,起身敛衽相迎。
皇帝一身常服,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母后今日可好些了?”皇帝先是走到榻前。
仔细端详太后的气色,见太后微微摇头,咳嗽得愈发厉寒。
便叹了口气,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
“御医开的方子吃了也不见大起色,真是愁煞人。”皇帝揉了揉眉心,语气中带着疲惫和无奈。
赵云澜轻声道:“皇兄也不必过于忧心,母后这是积年的旧疾,冬日里难免沉重些,仔细将养着,开春天暖了自会好转。”
她说着,又拿起银匙,继续给太后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