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经临近午时。
延英殿内,静谧如水。
而三阁老的目光,此刻皆落在主位之上的赢丽质身上。
他们原本是抱着观望态度来的。
毕竟赢世民病重,朝局不稳,而此时跳出来监国的不是储君、不是宗室亲王,竟是一位年轻女子。
虽说她是镇国公主,身份尊贵,又是当今圣上的亲女,深得圣宠,可毕竟她只是个女人。
而且在过去,他们几位阁老,与这位公主的交集并不算深。
即便知道她在蓝田大有作为,风评极佳,但不管她多有声望、多么能干,说到底,那不过是地方政绩。
而这延英殿,是中枢,是权力的中心,是天下章奏汇聚之所。
是朝堂,是帝国最锋锐的所在。
赢丽质,能否掌控?
他们还需观望。
所以,一开始三阁老皆以旁观自居,并未主动插言,也未多加指点。
想要先看看赢丽质的表现,探一探她的资质。
可没想到的是,接下来赢丽质的表现,却远超他们的预期。
批起折子来,不仅下笔如流,处理章奏更是稳准狠,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而更令三阁老意外的是,她在审阅边军调粮一折时,不仅熟知边务粮制,还能对照灾区雨量,合理调度。
所批内容既不空泛,又不过分干涉吏部运作,连其中遣词都极有分寸。
老辣,周全。
这,哪里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该有的见识与决断?
一时间,三阁老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暗自咋舌。
但,就在他们为之惊讶时,赢丽质却忽然抬头,扫过殿中几位年长的官员,柔声说道:“这几份折子,我已批复。”
“不过,还请三位阁老与常中书过目,若有不妥之处,可即刻指正。若合律合宜,再交中书门下转呈,择期施行。”
此言一出,殿中几人皆是一愣。
杜玄龄最先开口,眉头微动,道:“公主之意,是将己批奏折,先由我等转审?”
张子房没有说话,但眼角已明显挑起。
房如晦更是微微一顿,似笑非笑地看了赢丽质一眼。
这是个极其微妙的提议。
毕竟,若她直接以监国之尊,强令三阁老执行其批复,众人或许会心中不快,却也无话可说。
可她却主动示弱,甚至主动说出了“请三位阁老审阅”这种话。
若往好处说,可以说赢丽质是谦逊,是有容,是知轻重、有分寸。
可若往坏了说,便是优柔寡断,不敢独断。
毕竟按理说,三阁老就算再尊贵,也始终是臣子。
君批臣行,天经地义。
哪有把御批交给臣子覆阅的道理?
这种事,若换个时局紧张的朝代,立刻就能被揪出来,当成君弱臣强的证据。
而赢丽质,也不免给人落下一个懦弱的形象。
想到这里,房如晦抬眼看她,淡淡道:“公主此举,恐惹人议论。”
然而,赢丽质却毫不迟疑地答道:“三位阁老皆是朝堂柱石,常中书更是父皇旧臣。我初掌延英,若有不当,容我慢慢磨合。”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不卑不亢。
既没有自贬身份,也没有推责于人,更没有将三阁老捧得高不可攀。
只是实实在在地,说出了一个新执政者应有的姿态。
而听完这番话,三阁老的眉头不由得舒缓了一些。
于是张子房轻轻点头,道:“既如此,我等便先阅公主所批,若无异议,自当照章施行。”
房如晦也慢慢应道:“亦好。”
杜玄龄原本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沉声答应。
接过了由常涂送来的折子。
那是一份来自西南的奏折,边军驻地遭遇连日暴雨,请求朝廷拨粮十万石。
按惯例,若是赶上灾情,兵部多半会推给户部。
而户部又要盘点库存,吏部要核算开支。
三衙六部你推我搡,一来一回,少说半个月才能定下来。
可赢丽质的批复,却称得上简明扼要。
“西南雨情,确实凶险,可按旧制调粮十万石,由吏部照拨,限旬日内运抵边军。”
短短数语,直中要害。
既承认了灾情,给出了拨粮数量,又限定了时限,避免各衙门推诿。
最关键的,是按旧制三字。
既遵循成例,不越规矩,又堵死了别的臣子借机讨价还价的口子。
三阁老看罢,心中都不约而同一动。
张子房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几,暗暗点头。
房如晦目光闪烁,心中虽谨慎,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批折子,断得极好。
而杜玄龄本来抱着挑刺的心思,眼珠子盯着看了好几遍,愣是没挑出毛病来。
只好点头道:“言简意赅,措辞中正,不失为好批。”
张子房抚须微笑:“嗯,未见优柔。”
这一份,不错。
于是三阁老齐齐点头,看向下一份奏章。
而第二份,是关于东南盐税的奏折。
户部上报,因海运不畅,盐价大涨,请求朝廷特许增税。
而赢丽质的批复,是:“盐价既涨,百姓负担已重,不可再增税。可改由工部督造运船,择能者领之,以蓝田造船法为式,旬月可成。”
三阁老看完,心头又是一凛。
因为这不仅是驳回了户部的奏请,更是提出了替代方案。
盐税不增,百姓得以安稳。
船只自造,运输得以解决。
既有仁政,又不失实用。
而且,她批得还十分干脆,完全没有拖泥带水,更没有一点稚嫩的痕迹。
第三份,第四份,第五份……
速度不紧不慢。
奏折一份份被传阅过去。
而三阁老挨个看完,每个人脸上,都不禁露出几分异色。
因为赢丽质每封折子都批的很简短。
最短的,不过寥寥十几个字。
然而这批语,虽然看似简单,却往往能切中要害。
不仅懂得如何权衡,更懂得如何取舍。
既能看见百姓疾苦,又能把握制度规矩。
既能拿出务实的对策,又不越过法度的界限。
而三阁老跟着看了一会儿,不自觉互相打了个眼色。
每个人,眼中都闪过一抹异样的光芒。
因为他们忽然发现,赢丽质表现出的这股气象,竟然颇像年轻时的赢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