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大厅瞬间静了下来。
朱知节本来半倚在椅子上,眼皮似垂非垂。
可这一瞬,却像被人迎头兜了一瓢凉水,整个人猛地清醒过来。
他眼睛眯起,紧紧盯着李北玄:“没有敬畏之心?”
李北玄点点头,轻笑。
“是啊。聪明人和普通人最大的差别,在于他们总能看穿规则,总能提前预判,总能找到漏洞。”
“旁人觉得不可为的事,他们却觉得能试一试,旁人觉得该避的险,他们却想着能赌一赌,旁人觉得天高地厚,他们偏偏要想,说凭什么天压我一头?”
李北玄说着,抬手给二人再斟了一杯酒。
随后继续慢悠悠道:“所以,聪明人往往比普通人走得更远,爬得更高,做出的事也更大。”
“但他们最大的弱点,就是常常把自己当成了唯一的例外。”
“他们觉得自己聪明,觉得别人都不行,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于是,他们失去了敬畏。”
听到这里,朱知节眼神微暗。
因为李北玄说的很对。
几十年的沙场生涯,他见过太多这种聪明人。
军中有将,算无遗策,攻无不克,可最终因轻敌而葬送全军。
朝中有臣,口如悬河,筹谋无双,却因一念自以为是,终成千古罪人。
聪明,是他们的资本。
可恰恰因为聪明,他们常常忘了天高地厚,忘了规则与戒律。
“说得好……”
朱知节低声呢喃,眼神深邃。
然而,李北玄却并未停下,
而是语气平稳的说:“人是应该敬畏点什么的,不管是敬畏天道,敬畏人心,敬畏权力,还是敬畏因果。”
“毕竟人若是没有敬畏之心,便容易自大,容易走火入魔。而聪明人尤甚。”
“所以聪明人活得往往不长,留不下善终。要么是被天道碾碎,要么是被人心反噬,要么是被权力吞没。”
这最后一句话,像是一声惊雷,轰在厅堂之上。
朱知节怔怔地望着李北玄,喉结上下滚动,却没有立刻出声。
过了许久,他才忽然仰头,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梁柱微微颤动。
“好!说得好!”
朱知节抚掌大笑了一阵,笑声如洪钟般在厅堂中回荡。
过了良久,朱知节才笑呵呵的说道:“老夫叫你来,本想提点你几句,没想到,反倒被你给教育了一通。”
“你说人要有敬畏之心,这一点,老夫认可你。”
“那老夫问你一句,你呢?”
“你敬畏什么?”
朱知节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若敬畏天道,就不会大逆不道,竟敢把雷霆驯服,收于掌中,点作灯火。这是天威,是老天爷的权柄,你敢动?”
“你若敬畏人心,就不会平日里这般嚣张放肆!喝酒斗殴,戏谑权贵,口无遮拦,肆意为纨绔举动!”
“你若敬畏权力,就不会胆大包天。陛下九五至尊,你却能在他面前谈笑风生,嬉笑怒骂!”
“你若敬畏因果,当年就不会大肆查抄佛寺,把一群披着袈裟的秃驴逼得走投无路!”
朱知节越说,声音越沉。
说到最后,竟然带了几分喑哑:“所以我想问问你,人和。”
“你这个聪明人,你到底敬畏什么?”
……
半晌,李北玄笑了。
“朱叔叔,您这一番话,说得倒是让我像个百无禁忌之人了。”
李北玄耸了耸肩,语气轻松道:“听您这么说,好像天我敢逆,权我敢戏,人我敢轻,佛我敢辱,因果我也不怕……”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李北玄轻声道:“我确实敬畏一些东西,只是它们不是天,不是权,不是人,不是佛。真要说……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过,我确实是在敬畏着什么,敬畏着一些东西……”
听到这里,朱知节脸上露出几分欣慰的表情。
因为他能看出来,李北玄这话并不是在撒谎,他说的是真的。
既然如此,那这孩子还有的教,自己还能教他什么叫“君臣”……
朱知节想到这里,张了张嘴就要开口。
可下一瞬,李北玄却轻描淡写的说:“不过,有一点我倒可以很确定。”
朱知节眉毛一挑,沉声道:“哪一点?”
“我敬畏的东西里,绝对不包含赢高明。”
朱知节:“……”
听到这话,朱知节的脸色骤然一沉。
储君。
这两个字,在武朝,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最敏感、最不可轻议的话题。
不论太子如何荒唐、不堪,文武百官提起时,口中都必称“东宫”、“殿下”、“太子”。
即便私下偶有抱怨,也往往只是含糊点到,不敢直呼其名,更不敢带半点轻蔑。
而李北玄呢?
他竟是直呼其名,还面不改色地说出“不敬畏赢高明”这样的话来。
这已经不仅仅是放肆,而是近乎挑衅了!
“放肆!”
朱知节一声暴喝,手掌在桌案上狠狠一拍,连桌上的酒杯都跳了几下。
他整个人猛然站了起来,身躯高大,气势如山。
“李人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朱知节的声音,如同战场上的怒吼。
带着铁血将军的威势,震得厅堂梁木都嗡嗡作响。
然而,面对这股逼人的气势,李北玄却只是很自然地抬了抬手,摆了摆。
那神态,就像是一个人嫌桌上人酒话太多,不耐烦要人别嚷嚷一样。
“朱叔叔,别急。”
李北玄的语气平平,甚至带着几分懒散。
“因为他,不配。”
“不管我敬不敬畏皇权,都不能改变我对赢高明的看法。”
“别说敬畏,我看不起他。”
李北玄一边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把桌上翻倒的酒杯摆正,又给两人重新斟满。
“朱叔叔,赢高明是个什么货色,你我心里都清楚。”
“我不谈他的私德,不提他平日里纵欲、暴虐、不学无术。就只问一句,他,配不配当太子,他配不配做一个皇帝?”
听到这话,朱知节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配?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他老朱就算瞎了眼,都说不出“配”这个字。
可若说他不配……
这是他们当臣子该置喙的东西?
一时间,朱知节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