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剖白,沉重地砸在渭水河畔的寂静里,比那奔涌的水声更撼动人心。
月汝的心,被这从未在君王身上见过的、近乎脆弱的坦诚,狠狠撞击了一下。
她看到了那玄冕玉旒之下,一个年仅十七岁却已背负起整个帝国命运的少年,那深藏在万丈雄心背后的、属于“人”的惶惑与重压。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缓缓松开。
她没有退缩,而是迎着嬴政那灼灼的目光,轻轻抬起了头,清亮的眼眸中没有惶恐失措,只有一种沉静的、洞悉世事的温柔与坚定。
“大王。”
她的声音依旧清冽,却多了一份沉稳的力量:“妾身微末,见识浅薄,不敢妄议军国大事。
然,妾身朝夕侍奉大王身侧,观大王所思所虑,非为一己之权欲私念,实为社稷之重,万民之福,为大秦万世之基业。
此心,天地可鉴,渭水为证。”
她向前轻轻挪了半步,目光投向那奔流不息的河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大王请看这渭水,它自陇西群山而出,一路东行,遇山则绕,遇石则磨,遇平原则阔,遇峡谷则疾。
它从不顾虑前方是坦途还是险滩,它只知一个方向。
便是东流,汇入大河,终归大海。此为其‘势’,浩浩汤汤,无可阻挡;亦是其‘志’,百折不回,矢志不渝。”
她用河水的意象,巧妙地呼应了嬴政心中那不可动摇的终极目标。
她顿了顿,目光转回嬴政脸上,随即继续缓缓说道:“大王之志,在廓清八荒,一统宇内,开万世之太平。
此志如渭水东流,乃天命所归,大势所趋。
然,欲成此志,非一朝一夕之功。
正如渭水,纵有千回百转,亦不改其志,终能抵达。”
“大王之忧惧,妾身感同身受。然,大王已非邯郸陋巷之稚子,亦非受制于人之储君。大王乃承六世余烈、执掌乾坤之真龙天子。
大王身边,有隗相、昌平君等股肱之臣,有上将军等熊罴之将,更有先生这等经天纬地之才,皆为大王之肱骨,大秦之基石。
大王非孤身一人,此乃大王之‘力’,取之不尽。
大王此刻所思,剑指何方?”
月汝触及核心,她的声音变得冷静而条理分明:“妾身斗胆妄言,大王或可思虑:何国最弱?何地最利?何战可速胜以慑群雄?何策可稳后方以积国本?
譬如韩魏,地狭民寡,近在咫尺,拔之可断山东诸侯之脊,拓我东出之坦途,且其力弱,可速图之。
赵国虽不复昔年强盛,然李牧、庞煖犹在,其锋尚锐,不宜轻启全面战端,需缓图之,或施离间,或寻隙而击,分化瓦解其力。
楚国地广,非一役可定,需长远图谋,待其内乱或外强中干之时,再行雷霆一击。
至于休养生息,整饬内政,与东出之策,本可并行不悖。
大王坐镇中枢,统筹全局,王命可遣良将伐不臣,亦能命能臣治郡县,兴水利,劝农桑,强军械,此乃‘刚柔并济’之道。
外以霹雳手段开疆拓土,内以春风化雨固本培元。
大王手握无上权柄,更当善用此权,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而非事必躬亲,徒增忧烦。”
月汝的话语,如同清泉,缓缓流淌过嬴政焦灼的心田。
她并未直接给出“打谁”或“不打”的答案,而是以渭水为喻,点明了“志”的坚定;以人才为盾,强调了“力”的雄厚;更以冷静的分析,勾勒出战略选择的思路。
尤其是那句“刚柔并济”,瞬间点醒了嬴政。
是啊,他为何一定要在“战”与“和”、“急”与“缓”中做非此即彼的选择?
他是秦王,是这庞大帝国运转的核心,他完全可以双管齐下,甚至多管齐下。
长久以来压在胸口的巨石,仿佛被月汝这温婉而充满力量的话语撬动了一丝缝隙。
嬴政紧锁的眉头,在不知不觉中微微舒展。
他看着眼前这个清丽沉静的女子,她低垂的眼睫,温顺的姿态下,竟藏着如此通透的见识与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不只是那个默默奉上汤羹的侍女,更是能理解他万丈雄心下那份沉重、并给予他关键精神支撑与智慧启迪的人。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感激、欣赏、以及一种更深沉情愫的热流,猛地冲上嬴政的心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政治思虑。
他霍然站起身,目光牢牢锁定了月汝低垂的脸庞。
“汝姐!”
嬴政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蕴含着斩断一切的决断力:“解寡人之忧。”
月汝被这突如其来的语气惊得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半步,拉开这过于迫近的距离。
清丽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与难以掩饰的惶恐,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嬴政投注在她脸上的灼热视线,迅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动着。
“大王……”细若蚊呐的声音从她唇间逸出,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
就在她后退的瞬间,嬴政已闪电般伸出手,准确地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那力道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属于帝王的绝对掌控感。
“嗡~~~”
以嬴政为中心,方圆数丈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哗哗的流水声、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甚至远处护卫轻微的甲胄摩擦声,此刻都仿佛被无形屏障隔绝,只剩下两人之间那无声的暗流在激烈碰撞。
侍立在数丈外、背对着河岸警戒的章愍、蒙恬、蔡尚等人,身体瞬间绷紧。
不少人更是屏住了呼吸,头几乎垂到了胸口,用最标准的姿态表明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嬴政感受到了月汝手腕上传来的细微颤抖,也清晰地到了她眼中那深切的惊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但他没有放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他的目光扫过章愍等人,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便已足够。
章愍、蒙恬、蔡尚等人,如同收到了无声却最明确的指令,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背对着嬴政和月汝的方向,大步向后退去,一直退到十数丈开外,确保视线和听力都难以企及,才重新站定。
随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更远处的旷野、树林、河面,将那片河滩彻底留给了君王和他面前那个纤细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