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不是一个适合激烈辩驳的场所,孟呦呦带着男人约翰·巴特穿过走廊,来到了三楼一间狭小的临时休息间。
两人一前一后踏进房间,孟呦呦正欲反手关上那扇漆色斑驳的木门,动作却在中途微微一滞。
她的余光瞥见楼梯间的出口暗影里,突然闯出一个身影,一名年轻的战士正单手扶墙,大口喘着粗气,与她目光猝然相接。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孟呦呦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急切,几乎是一瞬间,孟呦呦就知道了他是来找自己的。
孟呦呦的眼神蓦然一凛,但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她极其轻微地朝战士点了一下头,随即迅速抬起食指,指了指楼梯间内侧更深的阴影处。
战士立刻会意,身影一闪便缩回了楼梯间的暗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孟呦呦这才收回目光,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她从容地将房门完全关上,然后转向屋内正在来回踱步的棕发男人。
男人一边走,嘴里一边念道:“不管怎样,无论是哪一支钢笔,都属于我的私人物品,倘若你们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来,我有权拒绝接受无理检查。”
说着,他当着孟呦呦的面,将手上的那支钢笔重新放回了衣兜里,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休息室的破皮沙发上。用行动表明自己誓不屈从的坚决立场。
“难道说我走进超市逛了一圈,突然有一个售货员跳出来指控我偷盗商品,我就必须被动地站在原地,接受他们的检查吗?请问我的人权体现在哪里?”
“除非……你们打算动用武力强迫我”前音刚落,男人紧接着施压道:“不过我想这种做法若是传了出去,在国际社会上,你们的脸面也不光彩吧?”
是了,这是约翰·巴特的最后的护身符,利用程序正义进行道德绑架。谅她手上也没有真凭实据,不可能对他强行搜身,那样做的话,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这一点在孟呦呦预料之内。
她毫无情绪地点了点头,脸上原封不动挂着始终如一的浅淡微笑:“巴特先生,请你放心,我们必定不会采用非常规手段对待你。”
顿了下,孟呦呦用平静如常的语调接着说道:“但是此事的性质非同小可,已超出我个人的职权范围。我必须立即向上级汇报一下情况,请您在此稍等片刻。”
这话说得客气,但话音才一落下,她没再多等回应,孟呦呦转身利落地拉开门,侧身而出,顺手将门带拢。
…
一踏入楼梯间的昏暗光线,那名战士便从阴影中急切地迎上前一步。
在小战士开口之前,孟呦呦其实对他即将告知她的信息有所心理准备,大概率不是个好消息。
这栋楼结构简单,总共就那么点儿大,能藏身的地方屈指可数。在自己的地盘上寻找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花不了多少时间。
从她暗地里知会护士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刻多钟,这不合常理。
一想便知,那就只可能是因为事情进展的不顺利,出了幺蛾子。
果然,小战士告诉她,人在二楼的厕所里找到了,不过那人抢在他们破门而入之前,将东西全都摧毁了,还扔进了排污坑里。
经过他们一番打捞,从里面只捞出了相对成形的小半盒磁带,别的都是些碎渣,难以窥见其原貌。
错过了“人赃并获”的最佳时机,这样的结果定然不尽如人意。
不可能一点不气馁。孟呦呦轻轻叹了口气,身体随之无意识地松垮下来,后脑抵上了微凉坚硬的墙面。
可她没有放弃思考,几秒后,孟呦呦轻声开口道:“其实也不算是一无所获,毕竟他的助手既然有销毁磁带的行为,那就说明约翰·巴特的身上确实藏有窃听器。”
事已至此,孟呦呦不得不另谋破局之法。
就像有一个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沉湎于失败毫无意义。
她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去攻克一个新的命题——如何在不动用强制手段的前提下,让约翰·巴特身上的窃听器浮出水面呢?
…
师部技术科检修站就设在野战医院西南方向不足三百米处,两地相隔较近,共用同一组大型发动机。
霍青山身姿板正地坐在技术科一楼大厅的长凳上闭眼假寐。
这时,远处有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逼近,霍青山适时睁开眼。
对面站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铝合金箱子,箱体正面贴着「精密仪器」的警示标识。
见霍青山抬眼看了过来,眼镜男将手里的箱子递过去,苦口嘱咐道:“修是修好了,不是我说你们侦察排最近这两个月,夜视仪和激光测距仪送回来返修的频次也太高了吧?
我说了多少遍,要做好防潮、防尘、防震工作,一个都不能少,还有……不要长时间开机预热。否则照你们这样整下去,这些个玩意的寿命也没剩下几个月了。”
霍青山睨了对方一眼,没说话,伸手接了过来。
见对方还想说,霍青山冷冷丢出一句:“你去前线随身带着这些玩意儿待几天,看看防潮、防尘、防震这三点,你能做到哪一样?”
闻言,眼镜男干咽了口唾,识相地没再往下接话,讪笑两声后,利索地转了个话头:“那个……还剩最后一台机子,我上去帮你看看到哪一步了,估计应该也快修好了。”
眼镜男转过身去,没走出两步,就看见窄窄一条身影从大门外急急冲了进来,疾速穿过大厅,直直往楼上奔,快如幻影。
他还没看清那人长相,只模糊认出好像是个短发女人。与此同时感觉到身旁有一个高大人影猛地向前窜出几步,经过他时带起一阵风。
一转眼的功夫,原本还站在他后方的男人,此刻出现在了他前头。
另一边,孟呦呦急匆匆飞奔上楼时,差点撞上一个抱着箱子下楼的年轻男人,好在那人躲闪及时,两人得以堪堪擦过,金属箱角只轻轻蹭了下她的衣袖,有惊无险。
孟呦呦连着一口气跑上三楼,技术科她之前来过一次,明确知道她要找的人在哪一间房间。
办公室内,技术员听明来意后,同她确认需求:“你是要找一个能够探测到电子信号的仪器?”
孟呦呦大力点头,语速急促:“嗯嗯。比如说我的身上藏有一个窃听器的发出端,这个仪器一旦靠近我,它能够捕捉到窃听器内部的半导体元件对外发射出的电子信号,从而实现报警功能?”
约翰·巴特主张的“逛超市有权拒绝搜身”理论,最终给了孟呦呦启发,她由此联想到了“超市里的安检门”。
但她并不确定当前时代背景下,相应技术是否具备。孟呦呦满怀希望地询问道:“我们这里有可以实现这个技术的设备吗?”
“可以”,技术员斩钉截铁答。
瞅见对面女孩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忍不住快要喜极而泣了一样,技术员侃道:“想什么呢?这个技术在我们国家好几年前就已经很成熟了,你是觉得我们这些搞技术的,每天都在吃干饭不成?”
孟呦呦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仪器存储间取一下东西,马上回来。”技术员说着,拿起钥匙便往外走。
等待的间隙,孟呦呦的目光不经意扫向窗外,正准备收回之际,却又倏地僵住。
她当即快步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与楼下站在车厢尾的男人遥遥相望。
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远,他们其实看不清对方的容颜,但是他们又都从对方的眼里看懂了千言万语。
他说:“我很好。”
她回:“我也很好。”
一切尽在不言中,彼此都懂。
两秒后,男人收回视线,双手用力将车厢后门的锁扣牢牢栓上。
随后大步走到卡车副驾旁,手一搭上车门把,临上车前,男人再一次仰起脖子回头望了眼。
这一次,他朝着三楼一扇窗口的方向,伸出一只拳头,孟呦呦抬掌一把捂住下半张脸,下一秒,亦缓缓伸出一只拳头。
就这样,两人隔空击了下拳。
霍青山一只手拉开车门,另一只手同她打手势——我先走了。
孟呦呦点头,放下掩面的那只手掌,微笑着同他挥手道别。
挺好的。这是他们近一个月失去联系后的一次见面,怎么不算是意外之喜呢?起码都看见了活生生的、安然无恙的、挂念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