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位头发已见花白,但身姿依旧挺拔,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者。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手持一根精致的胡桃木手杖,浑身散发着一种历经沧桑却依旧强大的气场。
来人正是沈弼——汇丰银行前任董事局主席,一位在港城商界乃至整个远东金融圈都拥有举足轻重影响力的人物!与许多带着殖民者傲慢、对华人居高临下的洋行大班不同,沈弼在任期间,以其务实、开明和长远的眼光着称。
他深谙“在商言商”和“合作共赢”之道,是推动汇丰与华资财团紧密合作的关键人物,被誉为汇丰的“华人事务专家”。
港城许多顶级华商的崛起,背后都有沈弼和汇丰的支持。
最着名的例子,莫过于“世界船王”包钰钢。
当年包钰钢雄心勃勃地进军航运业,正是凭借沈弼的鼎力相助,从汇丰获得了巨额贷款,才得以在短时间内购买多艘巨轮,最终建立起庞大的海上王国,成就了“船王”美誉。
可以说,没有沈弼和汇丰的信任与支持,包钰钢的崛起之路绝不会如此顺畅。
另一个与娄氏集团息息相关的例子,则是当年轰动一时的“和记黄埔收购战”。
虽然最终是何晓的父亲以更高的出价“截胡”成功,从汇丰手中买下了当时陷入困境但资产依旧优质的和记黄埔,但最初,正是沈弼代表汇丰,做出了出售和记黄埔的决定,并设定了交易框架。
这场交易本身,也体现了沈弼对华资力量的认可和务实态度。
这样一位早已退休、德高望重的金融巨擘,此刻突然出现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亲自登门拜访何晓,其来意,耐人寻味。
何晓迅速收敛起眼中的惊讶,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带着敬意的笑容,快步迎上前去:“沈弼爵士?真是稀客!快请进!”他心中念头飞转:这位汇丰的“老舵手”,是来充当说客?还是代表英资财团来下最后通牒?抑或是……嗅到了某种和解的契机?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中期,是香港汇丰银行发展史上一个堪称辉煌的“沈弼时代”。
迈克尔·桑达斯·沈弼,这位精明的苏格兰裔银行家,在担任汇丰银行主席兼行政总裁期间,以其非凡的战略眼光和果敢的决策手腕,将汇丰推向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其任内,汇丰的利润如同坐上了火箭般高速增长,资产规模急剧膨胀,国际影响力显着提升。
沈弼成功的核心秘诀之一,在于他深刻洞察并牢牢把握了香港经济格局的深刻变化——华资力量的强势崛起。
他摒弃了过往英资洋行高高在上的姿态,主动放下身段,积极与华人工商界建立并深化了极其密切、互惠互利的战略伙伴关系。
他明白,香港的未来属于华人资本,汇丰的未来也必须与这些新兴的华商巨擘紧密捆绑。
这种策略在1978年那场惊心动魄的“九龙仓收购战”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当时,世界船王包钰刚决心从英资巨头怡和洋行手中夺取九龙仓的控制权。
这场收购战不仅是资本的较量,更是华资向英资传统堡垒发起挑战的象征性战役。
在包钰刚资金链最紧张、胜负悬于一线的关键时刻,沈弼力排众议,以汇丰的雄厚实力为后盾,毅然动用了高达20亿港元的巨资,为包钰刚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融资支持。
这笔雪中送炭般的贷款,不仅帮助包钰刚成功击退了怡和的反扑,最终夺得了九龙仓的控股权,更一举奠定了包钰刚“地产新贵”的地位,同时也向整个香港商界清晰地传递了一个信号:汇丰是华商值得信赖的、强有力的金融伙伴。
此举极大地提升了汇丰在华商心目中的地位,被视为沈弼“华人策略”最成功的注脚之一。
沈弼领导下的汇丰,其野心远不止于香港一隅。
他锐意推动汇丰的国际化扩张,展现出汇丰作为一家全球性金融机构的雄心壮志。
1985年,沈弼做出了两项震惊国际金融界的重大决策:其一,是斥资高达50亿港元,在香港中环核心地带兴建全新的汇丰银行总行大厦。
这座由诺曼·福斯特设计的后现代主义建筑杰作,以其独特的外形和先进的理念,甫一落成便成为香港乃至全球的地标,它不仅是一座办公大楼,更是汇丰实力与信心的象征,无声地宣告着这家银行的全球抱负。
其二,是在同年,沈弼主导汇丰以31亿美元的巨额资金,成功收购了美国第十三大银行——海洋密兰银行51%的控股权。
这笔交易是当时亚洲银行对美国银行的最大收购案,极大地增强了汇丰在北美市场的存在感和影响力,为其全球网络布局添上了关键一环。
这两项举措,一内一外,一实一虚,充分展现了沈弼治下汇丰银行令人咋舌的雄厚资本实力、卓越的战略执行力和放眼全球的视野。
全球股灾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香港股市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暴跌与反弹。
在这场金融风暴的中心,一场更为隐秘却同样激烈的资本角逐正在上演——以娄氏集团为首的华资财团与汇丰银行及其支持的华商巨擘,在股市上展开了规模空前的对垒。
双方投入的资金量级已达数千亿港元之巨,其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当年的“九龙仓战役”。
就在这暗流涌动、胜负难料的关键时刻,一位重量级人物悄然造访了位于中环核心地带的娄氏集团总部。
来访者正是虽已退休,但在香港金融界依然拥有举足轻重影响力的沈弼爵士。
1986年,沈弼在功成身退之际,因其对香港金融和经济的卓越贡献,被英国女王册封为爵士,这一荣誉实至名归。
“沈爵士,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何晓,这位娄氏集团的年轻掌舵人,娄半城的继承人,亲自在会客室门口迎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谄媚,也不失礼数。
他身姿挺拔,目光沉静,年纪虽轻,却已隐隐透露出掌控庞大商业帝国的气度。
沈弼步入这间融合了中式典雅与现代简约风格的会客室,目光锐利地扫过何晓,随即朗声笑道:“何生客气了。
久闻娄氏集团后继有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表人才,气宇轩昂,更难得的是这份沉稳与锐气并存,娄老先生真是好福气啊!”他的赞誉发自内心,眼前的年轻人确实与香港那些常见的、只知享乐的富家子弟截然不同。
何晓的眼神深邃而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眉宇间凝聚着勃勃的野心和不容置疑的自信,那是一种久居权力巅峰才能淬炼出的独特气场。
“爵士过誉了,晚辈愧不敢当。
您请坐,这是上好的明前龙井,还有现磨的蓝山咖啡,点心是刚从福临门送来的,您随意。”何晓优雅地抬手示意,言语周到,礼数周全。
他深知这位爵士的分量,更明白他此行的目的绝非简单的叙旧。
沈弼也不客套,在舒适的真皮沙发上落座。
他端起精致的骨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清香的龙井,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何晓。
他开门见山,却又带着几分老友叙旧的感慨:“何生,我今日前来,实则是受人之托,做个中间人。
虽然我已退休,但汇丰毕竟是我倾注了大半生心血的地方,看着它如今在市场上与你娄氏集团针锋相对,渐显疲态,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无法袖手旁观啊。”他话语坦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何晓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他心中明镜一般,沈弼的“受人之托”,托付者自然是汇丰现任的大班浦伟士(william purves),以及汇丰背后那些感到压力的势力。
何晓愿意给沈弼这个面子,不仅是因为对方昔日的显赫地位,更因为娄氏集团的崛起,当年也曾得到过汇丰的贷款支持。
这份渊源,在商场上有时是筹码,有时也是润滑剂。
他语气平和地回应道:“爵士言重了。
汇丰根基深厚,是香港金融的定海神针,些许市场波动,想必无碍大局。
您能亲自前来,是晚辈的荣幸。”
沈弼放下茶杯,神情变得更为严肃,切入正题:“何生,你我都是明白人,就不绕弯子了。
我退休时,曾为几位华商领袖做过信用评级,李加诚先生是其中评级最优者,这你也清楚。
汇丰这些年与华商的合作,尤其是与李先生的合作,一直非常紧密,互信互利。
这次,汇丰现任管理层基于对其一贯信誉和发展前景的认可,在他提出大额贷款申请时,给予了充分的支持。
我们原本以为,这笔资金他会用于地产开发,继续巩固其商业帝国,未曾想……”沈弼顿了顿,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未曾想,这笔资金竟投入了股市,与娄氏集团形成了如此激烈的对峙局面。
这实在是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
何晓心中暗笑,沈弼这番说辞,可谓滴水不漏,既撇清了汇丰主动挑起争端的嫌疑,又暗示了李加诚的“不按常理出牌”,同时还将汇丰置于一个“被卷入”的被动位置。
好一个老练的“演员”!既然对方在演,何晓也不介意奉陪。
他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无奈,摊手道:“沈大班,此事说来,我也颇感意外。
您也知道,前阵子全球股灾,港股暴跌,市场信心濒临崩溃。
我娄氏集团响应港府号召,本着稳定市场、提振信心的初衷,才调动资金入场托市,希望能为香港尽一份力,避免经济数据过于难看。
谁知……”他模仿着沈弼的语气,也轻叹一声,“谁知竟被对手视为猎物,步步紧逼,迫使我们不得不投入更多资金进行防御。
这局面,实非我所愿啊。”
“是啊,”沈弼点点头,对何晓的“苦衷”表示理解,但眼神却更加凝重,“现在的情况是,双方都投入了天文数字的资金——据我所知,总规模已远超两千亿港元。
这些资金如同两条巨龙,在股市的池子里激烈缠斗,结果就是,大盘的走向、关键股票的定价权,实际上已经被我们两家牢牢掌控在手中。
股价被推高到了一个远超其内在价值的水平,这其中的泡沫和风险,你我心知肚明。”
何晓不动声色,示意沈弼继续。
他知道,真正的戏肉要来了。
沈弼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寻求共识的诚恳:“何生,眼下的局面,如同两个巨人站在薄冰之上。
如果我们双方都选择不计后果地大规模抛售手中的股票,试图套现离场,其结果必然是引发市场恐慌性踩踏。
散户和中小投资者会争先恐后地逃命,股价将如断线风筝般直线下坠。
届时,不仅我们双方投入的巨资会瞬间大幅缩水,整个香港股市乃至经济都可能遭受重创,无人能幸免。
这绝非明智之举。”
他顿了顿,观察着何晓的反应,见对方依旧平静,才接着说道:“因此,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双方达成默契,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地将手中囤积的股票释放到市场上去。
这个过程必须极其谨慎,控制节奏,让市场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消化,避免引起任何恐慌情绪。
然而,”沈弼话锋一转,语气中透露出汇丰的难处,“汇丰作为银行,其资金来源主要是储户的存款。
这些钱是有成本的,而且银行日常的运营、放贷、支付结算,无不需要庞大的、持续的现金流支持。
将如此巨额的资金长期套牢在股市里,动弹不得,这对汇丰的流动性、资产负债表乃至声誉,都是巨大的压力和风险。
我们承受不起长期‘锁仓’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