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子辉注灵的时候,狼腰族和狼毫族又有小动作。
在骨裂荒原边缘,一片被万年风沙侵蚀成无数孔洞与扭曲沟壑的巨大砂岩群深处,这里远离圣树的喧嚣与肠液河的污浊。
一道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块状似俯卧巨兽的砂岩之下。正是狼毫族新任大萨满——阿骨朵。
他那身崭新的、以暗色油亮兽皮为底,缀满了无数幽光闪烁毫刺的萨满袍,在此地昏暗的光线下,非但没能增添半分威严,反而显得过于刻意。
袍服上那些取自狼毫族精锐战士脊背最坚硬毫刺的装饰,随着他细微的呼吸轻轻颤动,幽光流转。
他并未携带随从,独自站立在这片死寂的石林中,双手拢在袖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内暗藏的毒针吹筒,阴鸷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晃动的阴影。
约定的时间将至。
忽然,他面前不远处,一片平坦的沙地毫无征兆地开始流动。细沙如同拥有生命般,向上盘旋、汇聚,发出极其细微却清晰的“沙沙”声。
这过程并非幻术的朦胧,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沙砺特有的质感。
月光下,沙粒闪烁着冰冷的微光,迅速勾勒出四肢、躯干,最终凝聚成一道曼妙玲珑、与真人一般无二的身影。
——正是狼腰族族长、大萨满,生婆阿鲁不花惯常使用的沙女幻影。
这具幻影栩栩如生,肌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泽,五官精致绝伦,眉眼间带着狼腰族女性特有的妩媚!
但更深邃处,却蕴藏着阿鲁不花本尊那洞悉世事、算计深远、却又对万物带着一丝疏离淡漠的“灵慧”之光。
她身上披着的,仿佛是由流动的金色沙砾织就的长裙,随着并不存在的微风轻轻飘拂,姿态优雅而从容,与阿骨朵那略显紧绷的姿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沙女幻影缓缓抬起由细密沙粒构成的、连指纹都隐约可见的手,轻轻拂过并不存在的鬓角,开口说话。
声音带着奇异的质感,既清晰入耳,又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与回响:
“阿骨朵大萨满,”她(或者说,操控着这具幻影的阿鲁不花)的视线落在阿骨朵那件过于华丽的萨满袍上,眼神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讥诮:
“恭喜,终于……得偿所愿,坐上了狼毫族权力的巅峰。只是,听闻这以影婆心头血染就的王座,格外滚烫?垫着你族老萨满未寒的尸骨,感觉可还……安稳?”
阿骨朵眼角猛地一抽搐,袖中的手瞬间攥紧,毒针冰冷的触感刺痛了他的掌心。
他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与那被赤裸裸揭开疮疤的羞耻感,声音干涩而阴冷:
“生婆远道而来,若只是为了嘲讽,那大可不必浪费这精妙的沙影之术!还是说,狼腰族已然决意,要站在水婆那妄图‘七泉归流’、吞并诸部的阵营里,准备对我等下手了?”
沙女幻影发出轻柔的笑声,那笑声悦耳,却毫无温度:“嘲讽?不,阿骨朵大萨满,你误会了。我此来,是评估。评估一个潜在合作伙伴的……价值,与可靠与否……”
她微微前倾,那双由沙粒勾勒却仿佛能映照人心的眼眸,似乎要穿透阿骨朵强装的镇定,直视他灵魂深处的惶恐与贪婪。
“水婆的野心,看似壮阔辉煌,实则虚无缥缈,形同蜃楼!她想要的‘归流’,是将七大部落独特的泉力与传承,强行溶成一滩只属于她狼尾族的万里沼泽。”
“而我狼腰族追求的,”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热度:
“是真正的融合与升华!是让七大部落最优秀的特质,筛选、锤炼,最终凝聚成更坚固、更璀璨、更永恒!而非被强行归流,失去自我,化作烂泥!”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阿骨朵:“你的‘无影泉’,代表着潜行、诡变、情报与暗影中的致命一击。这正是不可或缺的‘眼睛’,‘耳朵’,以及……藏于袖中的‘匕首’。”
“而联盟能给你的,是在这新秩序中,一个远比你如今更显赫的席位。绝非像水婆那样,仅仅视你为养分;也绝非像石斧那等莽夫,只会将你视为叛徒。”
阿骨朵的心脏猛地一跳。
生婆的话语,如同一把精准的钥匙,插入了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锁孔。
他太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了——外有兽卫联盟(尤其是狼骨族)的虎视眈眈,内有老萨满影婆残余势力的潜在不满与仇恨,根基虚浮,如履薄冰。
他迫切需要强大的外部支持,而阿鲁不花的提议,听起来似乎……比水婆那赤裸裸的吞噬,要“温和”得多,更具“合作”意味。
他深吸一口一口带着沙尘的冰冷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生婆……需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沙女幻影向前轻盈地踏出一步,周围的沙粒仿佛受到无形力场的牵引,以她足尖为中心,漾开一圈圈微弱的涟漪。
“在湿婆节上,当混乱不可避免地降临时,动用你的‘无影’之力,确保水统……以及他麾下那些在沼泽里打滚的臭虫无暇他顾即可。”
她顿了顿,沙粒构成的面容上,神色转为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同时……我更要知道,蜥磐和那个妖人族小子石水,所谓的‘注灵’仪式的每一个细节!任何可能出现的纰漏……我都要知道。这关乎生死泉的本源之力,不容有失。”
阿骨朵的眉头紧紧皱起。对付水统,虽然危险,但尚在可操作范围内。
但监视圣树深处的仪式,还要探知生死泉本源的秘密……这无异于火中取栗!
一旦被发现,他将同时得罪死狼头族和狼人族,甚至可能触怒湿婆!
“对付水统,我可以尽力周旋。但监视仪式……”他声音低沉,充满了犹豫,“圣树是狼头族腹地,守卫森严,更有湿婆坐镇,风险太大!我的人恐怕……”
“阿骨朵。”生婆的声音透过幻影传来,带着一丝冰冷彻骨的压迫感,瞬间驱散了周围空气里仅存的一丝暖意:
“让我看到你的价值!否则……”
沙女幻影的嘴角勾起一抹毫无笑意的弧度:“否则,我阿鲁不花,如何能相信,一个连孕育自己的母系传承都能毫不犹豫背叛、献祭的大萨满,会对我,对狼腰族,会对联盟,保持……忠诚?”
最后两个字,如同两根冰锥,狠狠扎进阿骨朵的心口。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是最后通牒。
对权力的渴望,对覆亡的恐惧,以及对未来那“崭新秩序”中一席之地的贪婪想象,最终压倒了对风险的忌惮。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好!我会派出我最得力、最隐蔽的无影毫卫,不惜代价,潜入圣树。但事成之后,狼腰族妖付出相应的价码!否则,一切免谈!”
“成交。”沙女幻影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伸出一只由流沙凝聚而成、指尖纤细完美的手。
阿骨朵略一迟疑,也伸出手。
两人的手——一只冰凉而略显颤抖的血肉之手,一只由沙粒构成、带着奇异摩擦感的幻影之手——在空中轻轻一触。
没有温度,没有实感,只有一道象征着利益交换与相互利用的、脆弱而冰冷的盟约,在这荒原边缘的月色下,无声缔结。
沙影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瞬间瓦解,哗啦一声,化作一片再寻常不过的沙砾,散落在地,与周围的沙地再无分别。
阿骨朵独自站在原地,良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