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一片被遗弃的阴影中,两个身影正进行着一场气氛沉重的对话。
他们代表着失落之地正在消逝的古老、保守势力,以及一种对当前疯狂浪潮的深切忧虑。
一方是狼人族的石斧爷。他盘膝坐在一块不知名巨兽遗留、已被岁月磨砺得光滑如镜的腿骨上,那柄门板似的巨斧就斜倚在身边,冰冷的斧面在洞内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光。
他独眼半阖,但其中偶尔闪过的精芒,显示出他并非在休憩,而是处于一种极度凝重的状态。
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一位狼头族的母系长老,族中资历极老,名为“枯爪”。
她的身躯佝偂得几乎蜷缩成一团,披着件早已褪色、缝满各种细小骨饰的陈旧蜥皮袍。
脸上皱纹层叠,深深刻入肌理,如同千年古树的树皮,记录着无尽的风霜。
她的眼神大多时候显得浑浊,仿佛蒙着一层岁月的尘埃,但偶尔抬起眼帘时,那眼底深处会闪过一丝与她老迈身躯极不相符的、如同淬火骨刃般的锐利光芒。
“石斧,”枯爪长老开口了,她的声音苍老、干涩,如同干燥的风吹过布满孔洞的岩石缝隙,带着一种源自时光深处的疲惫:
“圣树的低语……已经变了味道。我能感觉到,就在我每日沉睡的树根旁,那曾经平稳流淌的韵律,如今充满了焦躁和不谐。”
她用枯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指甲弯曲如同老蜥利爪的手,轻轻摩挲着放在膝上的一根念杖。
那念杖是用一头成年圣蜥最坚硬的趾骨磨制而成,顶端镶嵌着一颗暗淡的、仿佛吸纳了所有光线的黑色石头。
“湿婆她……”枯爪长老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又像是难以启齿:
“太过执着于‘生’的扩张,执着于让部落像肠液河边的菌群一样疯狂滋生。她滥用生死泉的力量,强行催发生机,却刻意忽略了‘死’的归宿与平衡。”
“没有沉寂,何来新生?没有凋零,何来繁盛?这……这完全违背了古老的训诫,是在动摇狼头族,乃至整个失落之地的根基!”
石斧爷缓缓抬起独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枯爪脸上,声音低沉:
“枯爪,你们狼头族内部的事情,谁当萨满,谁管生崽,老子本不该插手,也懒得理会。但湿婆如今放任蜥磐那混账胡来,甚至纵容他去打生死泉本源的主意!”
“那是你们狼头族的圣物不假,但也是维系七部力量平衡的古老源泉之一!这已经触动了所有部落心照不宣的底线!”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更别提,她还默许蜥磐囚禁了我族的天选者!石水那小子再滑头,他也是狼人族未来的希望,是石婆用命换来的预言之人!这笔账,老子不可能不算!”
枯爪长老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带着整个洞穴的陈腐气息。她手中的蜥趾骨念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地面,发出“笃、笃”的闷响。
“我知道,石斧,我都知道。”她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
“族内并非没有反对的声音,像我一样担忧的老家伙,不止一个。但湿婆的权威……源自圣树,根深蒂固。”
“而且,蜥磐那蠢货,用他那套‘三万沙女’和部落无限壮大的虚幻大饼,迷惑了太多被欲望蒙蔽双眼的年轻人。现在族里,支持他们的声浪很高……”
她抬起那双浑浊却偶现锐光的眼睛,直视石斧爷的独眼:
“石斧,我们这些老家伙,或许理念不同。你们狼人族信奉父系的力量与开拓,我们狼头族坚守母系的传承与平衡。”
“千百年来,争吵、摩擦甚至流血的冲突,从未间断。但在维护部落根基不受玷污、阻止水婆那疯狂吞并计划这一点上,我想,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祖先留下的基业,毁在这些被野心和欲望冲昏头脑的后辈手里。”
石斧爷沉默了片刻,粗大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膝下的巨骨。
枯爪的话说到了他心坎里。狼头族的内部事务他确实不想管,但生死泉的本源之力若被滥用,后果不堪设想。
而水婆的“七泉归流”,更是对所有部落的赤裸威胁。这老蜥蜴虽然属于母系,但她的担忧是实实在在的,是基于对部落存续的考量,而非一己私利。
“你想怎么做?”石斧爷终于开口,言简意赅,独眼中闪烁着务实的光芒。
“湿婆节的‘注灵’仪式,是关键。”枯爪长老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洞壁偷听去,语气变得异常严肃:
“蜥磐和那个妖人族小子,试图玩弄生死法则,以本源之水为那些傀儡‘注灵’,这是对生死轮回的极大亵渎!仪式绝不能成功!至少,绝不能以他们预想的那种方式成功!”
她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悲壮的决绝:
“我会在仪式进行到最关键、生死泉本源输出最汹涌的时刻,利用我仅存的一点权限和对圣树部分古老脉络的了解,制造一场‘意外’,中断本源之力的输送。”
“但这需要外部的配合,需要有人能在那一刻,吸引蜥磐和他那些忠实山地蜥卫的注意力,让他们无法第一时间顾及仪式核心的变故。”
石斧爷独眼中精光一闪:“你要老子在仪式外围制造混乱,强攻圣树?”
他摇了摇头,“枯爪,不是老子怕死,但这里是狼头族腹地,湿婆坐镇,蜥卫众多,强攻无异于自杀,恐怕还没碰到仪式场的边,老子带来这点人手就得全填进去。”
“不是强攻,也不是制造无谓的混乱。”枯爪长老立刻纠正道,语气带着老练谋士的精准:
“是‘声东击西’。我不需要你正面硬撼圣树守卫,那确实是以卵击石。我只需要你……”
“在仪式达到高潮,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三万所谓的‘沙女’吸引时,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展现出狼人族不死狼卫的‘威胁’。”
“哪怕只是牵制住一部分山地蜥卫的注意力,剩下的……就交给我这个行将就木、早已被边缘化的老家伙。”
石斧爷紧紧盯着枯爪长老,那仅存的独眼仿佛要穿透她层层叠叠的皱纹,看清她灵魂深处的真实意图。
他在判断,判断这份合作的诚意,判断这老蜥蜴是否真有决心和能力去撼动湿婆和蜥磐的计划,以及……这是否可能是一个针对他或者石水的陷阱。
洞穴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那水滴落下的声音规律地响着,更衬得气氛凝滞。
最终,石斧爷深吸了一口洞内污浊的空气,沉声道:
“为了阻止生死泉被滥用,为了失落之地那点可怜的平衡不至于彻底崩坏,也为了救出我族的天选者……老子答应你。”
“老子会在我认为合适的时机,给蜥磐那小子找点麻烦。但你必须保证,”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你的‘意外’,必须精准控制!绝不能伤及石水性命!否则,老子就算拼尽狼人族最后一口元气,也要把你狼头族这棵破树,从根子上劈出几道裂痕来!”
枯爪长老面对石斧爷毫不掩饰的威胁,并未动怒,反而像是松了口气。
她艰难地挺直了些佝偂的脊背,将手中的蜥趾骨念杖郑重地顿在身前,用一种近乎宣誓的庄严语调说道:
“我以孕育我、埋葬我无数先辈的圣树之根起誓,”她的声音虽然苍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的目标,是中断仪式,破坏生死泉本源的流失,维护古老的平衡。而非杀死任何特定之人,尤其是外族的天选者。”
“狼头族内部的纷争与救赎,不该,也绝不能由你狼人族天选者的血来染就。否则,那将是比仪式失败更大的罪孽。”
两个代表着不同时代、不同理念,甚至曾经兵戎相见的老人,在这充满腐朽与遗忘气息的洞穴里,达成了一个沉重而无奈的临时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