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距离内宫,半炷香的脚程,马车在禁宫内门停驻,工画司内监领路至内宫清辉殿,未至游廊,便可闻里间言笑宴宴,几管或温柔、或飒爽、或端庄的中年女声透过琉璃明窗飘落到地上。
山月躬身捡拾起只言片语。
“...雍王孝心,游历名山也记得给咱们八百里加急送新制的福鼎白茶回来,昨儿个我泡来吃了,别说,和咱们素日常喝的碧螺春呀、龙井呀,滋味大不相同哩。”
这管声音蛮年轻,轻飘飘的,像搭在弦上飘出的尖声。
随即便有一管女声闷出一腔轻笑:“碧螺春、龙井皆是杀青炒至的绿茶,吃的便是个鲜爽强烈;福鼎白茶出自闽南,讲究个日晒萎凋,越陈越香,二者截然不同,岂可同日而语?珍太嫔若开口只有奉承太后一个目的,那本宫还是奉劝你——别说话的好。”
这管声音是咽喉深处发出的,低低淡淡的,充斥着华贵的嘲讽。
“你——”
年轻的女声突然扬高,又瞬间降下来,闷声闷气地认怂:“是...贵太妃教导得是。”
“说起雍王,叫人不免想起荣王来。”又一个陌生的女声,声音带着亲昵的笑意:“听说荣王殿下这些时日读书十分用功,如今小小年纪是骈赋做得、大文章也做得,若放在外头,必定是震惊朝野的天纵奇才。”
“你我姐妹数十年,官面上的话随意听听即可,可不许说来哄我开心。”华贵女声带着骄矜。
“哎哟——”方才的女声紧跟着接上:“我若要哄你开心,直管把太傅对咱们殿下的评语照念一遍,何必还挖空心思自个儿去想咧!”
里间随即传来莺莺燕燕的笑声。
至今未听到方太后的声音,而照如今的局势来看,后宫之中,贵太妃的威望仍旧是最高的。
山月垂眸。
没一会儿,里间贵太妃的声音扬声传出:“这薛夫人怎么还没来?薛枭位高权重,众人避其锋芒,连带着这夫人也金贵起来了?”
工画司内监忙屈膝躬身,在屏风后回话:“禀诸位娘娘,薛夫人已至!”
“宣。”
仍旧是贵太妃的声音。
山月敛裙入内,终见这群帝国地位最为“尊贵”的女人。
山月始终垂眸,余光暗自将布局看清:清辉殿正堂之中,主座之人便是那方太后,着一身深绛色的绸袍暗花交领长衫,除却衣襟处的一方蝶恋花赤金纽扣,全身上下再无饰品,此人应是年岁最大,眼角嘴角处皆布满细纹,嘴唇轻轻抿起,目光盯着地面,并不与人对视,显露出几分悲天悯人的慈悲。
其左下首,便是先帝朝宠冠六宫的贵太妃乔氏,保养得极好,着一件蜜合色缕金穿花凤拖泥裙,隐隐约约露出一双缀着一串翠色青玉的鞋履,小小的下颌高高扬起,端的是一幅从未吃过苦头的矜贵和与年岁并不相符的天真。
再下首便是三两个打扮不算出众,但年纪较轻、眉飞色舞的前朝妃嫔。
当朝的永平帝后宫平平无奇,无甚波澜,原来,这戏码,还是原班人马在演。
入宫是桩大事,山月按品级着装,难得穿了三品夫人妆花的靛青吉服,态度极为恭顺,屈膝叩拜:“妾身柳氏见过太后娘娘,贵太妃娘娘,太妃娘娘、珍太嫔娘娘。”
叫起的,仍旧是贵太妃乔氏。
贵太妃笑盈盈地看山月:“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薛御史,哦不,薛参将多厉的名声呀,如今也被柳夫人收拢得服服帖帖——”
转头同方太后道:“姐姐晓得的,我向来不喜欢工画司的画风,匠气太重,咱们这几张脸若叫他们来画,必定都跟一个模子似的。我便让工画司与礼部琢磨着荐人上来,这不,正逢咱们这位柳夫人素有才名,在松江府时擅丹青的名声就传个满城满市,自嫁入京师,又以‘玉盘夫人’为名号挣了不少赞誉,两厢一合计,索性叫她来试试,姐姐您说可好?”
若真想征询方太后的意见,一早就征询了,作画的人都进了宫,还问什么问?问马后炮灵不灵光?
山月将头埋得更低。
隔了好一阵子才听见方太后低沉讷讷开口:“...试试...依你所言即可。”
贵太妃面上的笑明艳得很,拍拍手,便有连串的内侍捧了数十盆姿态各异的菊花鱼贯而入,或玉瓣金心、翠蒂天香,或瓣若垂珠、流苏玲珑,或墨色深沉,古朴典雅。
“本宫素来喜爱仇英那副《汉宫春晓图》,你先画一幅昭德朝后妃的《秋霁赏菊图》,若是好,妃嫔们传世的肖像便交给你画。”贵太妃兴致勃勃:“柳夫人,你说可行?”
自是满口应下,山月恭谨垂眸:“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娘娘姿容自是胜过金蕊泛流霞的花中隐士。”
贵太妃乔氏仰着头笑:“本宫可不爱菊花什么高洁气度,本宫爱的是它‘我花开后百花杀’,后人一步的决胜笃定。”
后人一步?决胜笃定?
荣王?
与前面争强好胜不同,此话涉帝王之争,未免太过挑衅。
山月余光瞥向上首端坐的方太后。
方太后仍是垂头不言,手缩在袖中前后攮着,应是在数珠诵经。
也是。
必定是这般个性的人,才能在“青凤”夹击中存活。
启画不过三日,山月便看出“画像”分明是大家伙为贵太妃乔氏抬轿凑数的——乔氏热情最高,呼前唤后张罗,穿得也最为华丽,牢牢占据画图最中心的地位;至于其他人,都是捧哏的陪衬,包括方太后。
此事,乔贵妃筹谋许久,是真想要一幅能传世的画作,心里着急,要得也急。宫廷画,向来以旬计数,乔贵妃却只给山月十五日的时间作画,山月只好在内宫住下随时待命。
画到第五日,天儿渐渐凉下来。
乔贵妃仍旧将头昂得像湖中最漂亮的那只天鹅似的,尽力展示她最引以为傲的左脸,方太后手握佛珠、闭目养神,另两位珍太嫔、庄太妃在角落镶边儿,一个人拿剪子剪菊花,一个人作低眉轻语状,只能趁乔贵妃不注意时,偷偷打呵欠。
珍太嫔呵欠尚未打完,余光瞥见了什么,瞬时双目圆瞪,尖声惊呼:“柳、柳、柳夫人——你,你怎么流这么多血!”
画中的主角乔贵妃被这尖声惊吓得双肩一颤,正欲厉声呵斥,刚扭头,却见端坐在三丈之外的柳氏面色苍白,身下血流如注,嫣红的鲜血顺着昂贵的酸枝木三脚独凳缓缓流下。
这只凳子,恐怕是要不得了!
不对,这一套四只凳子,都要不得了!
这一套凳子是云南上贡来的,木质好,色泽也上佳,她摆设了许多年了!
乔贵太妃生起一股嗔怒:这柳氏,真晦气!
“这...这是怎么了?”率先开口的,竟是方太后。
山月躬身捂住肚子,额角与颈脖沁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唇瓣毫无血色,她努力张嘴却始终无果,除了眼角滑落的眼泪,她无法有任何其他表达。
“宣太医...宣太医!”方太后哑声高呼。
“宣太医!宣太医!”
太医院急匆匆的呼声从底层传到三层。
“清辉殿宣太医!”
清辉殿!
太后居所!
现任太医院一把手林院正拎起药箱一边向外冲,一边高呼:“贺水光!贺水光!出活儿了!”
紧跟着一个穿着麻灰色制服的小麦色少年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狐狸,溜地一蹿就蹿到了林院正身侧。
林院正带着水光朝外走,刚一拐角,却被一支自墙后伸出的雪白拂尘拦住了去路,随即踏出一个眉梢眼角皆带着笑意的身影。
“吴大监!”林院正定睛一看,才分辨出来人。
吴敏笑眯眯地一扬拂尘,冲林院正不慌不忙地先问了个好:“...林大人,这是往哪处去呀?”
前头在喊救人呢!
林院正急得不行:“清辉殿!不知是太后...呸呸呸!不知是哪位贵人贵体抱恙,刚通传了太医...”
“噢?”吴敏如听不懂一样,目光状似随意地落到林院正身侧的毛头少年身上:“这位想必是林大人的爱徒了?”
太监说话啰啰嗦嗦,尾调拉得老长。
前头要救人呢!
林院正又不敢回斥,随便点头:“是...是...姓贺,刚跟着干了三个月。”
吴敏抿唇笑起来:“既是林大人的爱徒,想来也是医术高明...林大人呀,咱们太医院这些时日可不太平,人来人往的添减了不少,有时候您还是该给年轻人一些崭露头角的机会。”
林院正老实一辈子,实在听不懂弯弯绕,愣了愣,羊角胡须翘了翘,显得有点呆。
啥意思?
这吴大监算是内廷第一人,总不能平白无故拦下他说话吧?
林院正使劲想,奈何脑子太久不动,实在转不过来。
吴敏展唇笑得更加亲和,话也说得越发明白:“有些无足轻重的场合,您直管叫这贺郎中试试。若是诊错了,自有人帮她担着——您听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