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南府门口老槐树的绿花,已落了满地,黄栀探头在门口等待着什么,没一会儿一架马车便着急忙慌地驶了过来,还未停稳当,周夫人便提起裙摆火急火燎下了马车,冲过大门,绕过影壁直入游廊。
黄栀紧随其后,快步向上追,却始终跟不上周夫人的步伐,眼见周夫人步履匆忙地绕过游廊拐角,如若无人之境般二门直奔正院。
“周夫人——周夫人——”黄栀追索无果,只能败下阵来,神色焦灼地将周夫人身侧的窦妈妈拉到一侧:“...夫人这是怎么了?今儿个帖子也不下,驾着车便来,气势汹汹的,像是要吃了我们夫人!”
窦妈妈回望了一眼周夫人,朝下耷拉的眼皮子抽了抽。
近两日,她也不晓得小周氏是怎么了,日日心神不宁,便是家里大小姐豫娘过来讨好,也无甚用处,饶是她去垂问,小周氏也只是清清淡淡说两句“担心苏哥儿”“常蔺又不管事,若又求到殿下处,岂非招殿下厌倦?”,她直觉不对,本想好好盘问一番,谁料想前日夜里她那不争气的大儿偷摸寻上门找她要银子,说是遇到个小丫头,打牌九功夫不行,但运气不错,不过赌了三盘,他就输了个底儿朝天...
她气得抽儿子嘴巴,她手劲重,抽得又狠,儿子始终不躲不闪,乖顺地贴着她叫“娘”:“娘,您借我三十两,那丫头是头肥羊,手上的镯子都是金鱼脊溜背儿哩!她不过是新手有些运道,待我翻了盘,我拿赢钱也给您买个大金镯子——上回给您买的碧玉耳坠子,您戴好看着呢!”
她看儿子小鹿一样的眼睛,就心软了:她本是靖安大长公主乳娘的亲女,被长公主送到常家,明面是帮这小周氏管家,实则却为小周氏帮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做尽了杀人放火、逼良为娼、构陷攀诬的坏事...她也是做母亲的,给儿子点银子花花又咋了?
她心里挂着儿子,自然对小周氏就疏忽了。
如今这薛家的丫头问她,她哪里答得出来小周氏的异样?
答不出来,也不能露怯。
窦妈妈绿豆三角眼向下一耷拉,眼神落在黄栀拉拽着她的手腕上,语态嫌恶:“...什么教养?伸手就碰人?”
黄栀忙松手,被吓得惊慌失措。
窦妈妈这才转过头来:“主子们的事,做奴才的少过问。看你年纪轻,妈妈我教你两句,主子有脸,奴才才太抬得起头。你家柳夫人出身下贱,性子又软和,旁的夫人奶奶自是将她当作面团似的,随意搓扁揉圆,怎么样收拾都行。你做奴才的要比自家主子谨慎一万倍才能讨到好!——你自己想想,哪有空口白牙就拦人问话的呢?开路怎么开?不会的,就去学!去想!去沉淀沉淀!”
黄栀面目惊恐,想了想,哆哆嗦嗦地从袖口里掏了一只小布兜子顺手送入窦妈妈的掌心:“...是,是,是,您教诲得极是!”
窦妈妈面不改色地顺手抹下布兜子,掂了掂,是块儿整的,心下一喜:这低贱出身的小柳氏颇得薛鸟宠幸,这传闻果然是真的,若不宠,小柳氏身边的小丫头哪能一出手就是银锭子呢?
“我们家大少如今身陷囹圄,夫人形色匆忙些,自也是有的,寻上你家夫人不过是往常走得近,如今遇上难事便来诉诉苦、说说话罢了,无需这样如临大敌。”窦妈妈声音压低,为了银锭胡说八道:“去备上些茶水果子,做好分内之事,就是你做奴才最大的恩德。”
窦妈妈一句话换了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银锭,心下只觉划算,前日漏给儿子三十两的心疼也淡了几分,不再与黄栀多言,提起绛黄裙摆便目不斜视地紧跟上去。
窦妈妈一走,候在一旁的秋桃,缩着脖子老实问:“..咱备什么茶水果子去?”
黄栀看着窦妈妈渐远的背影,缓缓挺直了腰杆,细眉细眼的五官也舒展开来,朝地上轻“啐”了一口,神容不咸不淡:“茶水果子?什么茶水果子?她们也配?”
黄栀撩了撩袖口,手腕间一抹金黄色一闪而过,语态多了些鄙夷:“子肖母,一个样。”
茶水果子,自是没有的。
周夫人一入正院,便将大门一甩,两扇门严丝合缝地怼在一块儿,她径直冲到山月跟前,未有丝毫犹豫,扬起手便预备给这个素来交好的“小辈”一记大大的嘴巴子!
“啪——”手在空中被山月准确无误地紧紧扣住。
“...您先莫慌!”眼前的年轻贵妇神色急切,眸光中尽是诚挚的感同身受,带着哽咽的哭腔:“早知有人来搅局,我与薛枭就该陪着您一块儿去接大少...我们去追的人腿上被砍了一刀,差点没活下来...薛枭今儿个一早就出去寻去了,山里头、河里头、城里城外...人是在我们手上劫走了,我们必是要给您一个交待!”
周夫人双目红肿,喘了几口粗气:“不是你们自导自演劫走了我儿!?”
山月哭道:“我们若是想做此事,又何必特意约了您去一趟城郊呢!?便是薛枭要做,我又怎么敢?半年后的那碗药,我不想喝了?我这条命,我不想要了?!”
周夫人手上的劲儿懈了几分。
是。
还有牵机引掣肘着她。
这柳山月一头帮着“青凤”算计薛枭,一头又帮着薛枭讨要升官发财的好处,所求无非是财、权、富贵...柳山月确实没理由背后刺她一刀。
至于薛枭,更没道理和常豫苏过不去了:她儿虽看不上这条疯狗,二人却没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许久以前的杜州决堤案,事涉薛枭母族,却也是靖安大长公主造的孽,常家只是敲了敲边鼓,分了口西山大营的汤喝罢了。薛枭要走的那本账册,更没什么大用,顶天了是锤江南的知州知府们贪墨受贿一榔头...
周氏实在想不出柳山月和薛枭凑一块儿算计常豫苏的动机,惶惶一日一夜,谁人也不敢告诉,连对窦妈妈都忌惮着山月前言——薛枭是怎么如此精准地在秋水渡撞上她儿的呢!
她看谁都像是坏人!
看谁都是算计她儿的凶手!
惊恐与惧怕,担忧与恐慌交替,周夫人脑袋像要炸开了似的!
山月拽住周夫人的衣袖,哭得厉害,举起手来发毒誓:“...您若是不信,我直管叫那伤了腿的侍卫过来——若是我们自导自演,要寻大少的不痛快,我柳山月双亲死绝,六族断裂,便是下了黄泉的族人也七魂六魄尽毁,下辈子去投畜生道!”
周夫人手上的劲道再一松,颓唐呆滞地跌坐在椅子上,捂住脸哭:“那我儿如今在哪儿呢!是谁劫了他呀!!”
山月抹了把眼泪,试探发问:“...常大少,素日可有仇家?”
周夫人一愣。
仇家?
仇家那可就太多了...
她儿手上明里暗里手上的人命,没有十来条,也是四、五条...那被马踩死的八品小吏、被逼得投了井的豆腐西施、家里头或伤或残的奴仆、刚买回来就被玩得瘫痪的小黄姨娘...数一数,多得很...
莫非,是有人寻仇?
周夫人低着头,嘴里呢喃盘算:“豆腐西施家里头被屠了个干净,父亲母亲全都烧光了,族人更没这念头来寻仇;家生子们,若有玩烂了的,都是得了大实惠的,怎至于复仇?打架斗殴时惹下的梁子,也都拿银钱平了...平民是没这本事来报复的,若真要论起来——”
周夫人抬头:“那八品小吏家里是矿上的,银子多多的有;还有就是...”
周夫人脑子难得清明:“‘打行’——京兆尹将‘打行’东家的亲侄儿屈打成招替了罪,正逢那东家不高兴,说不准就将矛头对准了我儿呢!”
山月急周夫人之所急,连声问:“这两处可都寻过!?”
周夫人连忙摇头:“未曾!未曾呢!”
又哭丧着一张脸:“我手上哪来的人手去做事?常蔺惯常不喜欢我的,大长公主虽看在我哥哥份上对我纵容护佑,却也不曾交给过我什么权利、人力!——我儿被劫一事,我千万不敢同常蔺说起的,殿下这两日也正是不好的时候,绥元阴阳怪气,对苏哥儿时冷时热,崔玉郎又刚从榆林回来,崔玉郎一回来,绥元便不见客...”
周夫人哭出了声:“我瞒着他们与薛枭做交易已是大逆不道,又怎敢这时候去撩拨自首!”
“你没有,我有!”山月拍拍手,黄栀埋头应声而入,山月将周夫人的猜测一并说给了黄栀听:“...去寻上大人告诉他,先找‘打行’再找那小吏...请大人尽心尽力务必将大少找出来!”
周夫人痛哭流涕:“谢——谢你——”
周氏声音极尽婉转清灵。
山月再次安抚地拍了拍周夫人手背,语声又暖又轻:“你我皆是下九流出身,在这偌大京师中,我不帮你,谁帮你?”
山月一顿:“婶婶,唯有一点,你当作决断——大少两次被劫,时刻之精准,难保不叫人多想。”
“我上回提醒过你,警惕身边人——我同你约救大少的时间、地点时,窦妈妈恰巧从窗边走过,她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山月声音压低:“她是不是有问题?”
周夫人立刻哭着摇头:“她,她或许也恨我儿,却不至于想让我儿死啊!”
“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山月沉声:“搜身、搜人、搜房...只要有异心,必定有痕迹——您若是不方便,身侧没有人手,侄女我,照例可以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