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议既定,慕容龙城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早已泛凉的玉佩。
那是他年轻时征战的信物,此刻却难压心底一丝莫名的躁动。
他深吸一口气,脚下青石板被内力悄然震出细痕,缓步走出军阵。
运起百年精纯的内力时,周身衣袍微微鼓胀又迅速平复。
声音不似常人呐喊般高亢,却像浸了温水的棉线。
穿透山谷的风声与军阵的嘈杂,精准钻进每个人耳孔。
“萧峰!故人来访,何不出来一见?”
“你父萧远山,爱徒段乔,皆在此处!”
“可敢出谷一叙,一决高下!”
声音在谷壁间撞出层层回响。
每一个字都裹着不容推诿的挑战。
像一柄钝刀,轻轻刮在谷外众人的心尖上。
也刮向谷内那片清幽的湖畔。
谷内,澄澈的湖水泛着粼粼波光。
萧峰正盘膝坐于青石上。
手中一根无钩无饵的青竹鱼竿,仅凭真气牵引着水下游鱼。
那声音传来时,他垂着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指尖真气凝滞半瞬。
原本绕着鱼竿打转的游鱼猛地四散而去。
他缓缓放下鱼竿,动作慢得像在赏景。
却每一寸都透着沉稳。
起身时白袍下摆扫过青石,带起的碎草都顺着力道轻轻飘落。
目光望向谷口,没有愤怒,没有急切。
只如深潭般平静。
仿佛那声挑衅与提及的亲人,都只是湖面一阵无关紧要的涟漪。
下一刻,他身形骤然微动。
没有蹬地借力,没有提气纵跃。
人竟像被风托起的一片轻云。
足尖未沾草叶,便扶摇直上。
几个起落间,衣袍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线。
最后稳稳落在万劫谷东侧的山顶。
袍角还带着湖畔的水汽,却已立于天地之间。
刹那间,谷外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
宋军士兵举着的刀枪顿在半空。
武林人士交头接耳的话语卡在喉咙。
连风吹动旗帜的声响,都似是慢了半拍。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山顶那道身影勾了过去。
恰逢正午,阳光从萧峰身后的云层中倾泻而下。
金色的光粒裹着他挺拔的身躯。
在周身镀上一层柔和却耀眼的金边。
将他的轮廓衬得愈发清晰。
他只穿一袭洗得发白的白袍。
领口袖口都没有绣纹装饰。
双手负在身后。
明明是二十余岁的青年面容。
眉骨锋利,下颌线绷得紧实。
俊朗里藏着军人的刚毅。
可当他站在那里。
俯瞰着下方黑压压铺展开的军队。
密密麻麻林立的刀枪。
以及攒动的、号称“名门正派”的江湖豪杰时。
一股无形的气势骤然散开。
不是刀剑的凌厉,不是军阵的肃杀。
而是如神王临世般的磅礴威压。
像一张无形的巨网,轰然罩住了整个战场!
普通宋军士兵最先受不住。
只觉得胸口猛地一闷,呼吸瞬间窒住。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无形大手攥紧。
连跳动都变得沉重。
他们仰着头,眯眼望着山顶的身影。
阳光晃得看不清具体容貌。
只觉得那道身影巍峨得像眼前的山岳。
而自己不过是山脚下的蝼蚁。
连抬头多看一眼都需鼓足勇气。
先前被将领鼓动起的士气,像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泄去。
握着兵刃的手心沁出冷汗。
刀枪杆上的木纹都被汗水浸得发暗。
有人甚至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连站都有些站不稳。
那不是畏惧于刀剑。
而是源于生命层次差距的本能恐慌。
仿佛对方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轻易碾碎自己。
宋军将领种师道、折可存等人。
手指紧紧扣着腰间的剑柄,指节泛白。
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他们久居沙场,见过能以一敌十的猛士。
也见过冲锋陷阵、震慑千军的将领。
可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如此霸道的个人威势。
那不是“万人敌”能概括的境界。
更像是一种“非人”的压迫感。
他们精心排布的军阵。
在那道身影的注视下,竟像是纸糊的一般。
原本引以为傲的阵列威严。
被这股气势冲得七零八落。
连士兵们的阵型都开始有些散乱。
种师道喉结滚动,想喝令稳住阵型。
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在场的普通武林人士,更是吓得浑身发寒。
骇然之色写满了脸。
他们中大半人,都是听着“萧峰”的名字长大的。
有人说他降龙十八掌能断山裂石。
有人说他曾一人退过辽军。
可更多人只当是江湖传言。
总觉得“再强也不过是个人”。
此刻亲眼所见,才知传言不仅非虚。
甚至远远不及真实的万分之一!
那道身影立在山顶。
仿佛与身后的天空、脚下的山峦融为一体。
气息绵长而厚重。
让人连一丝对抗的念头都兴不起来。
先前在谷外叫嚣“要擒萧峰领赏”的汉子。
此刻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一个字。
那些赌萧峰不敢出谷的人。
手心里的赌注早已被攥皱。
脸上的狂热像被冰水浇透,瞬间冷却大半。
只剩下满心的庆幸。
幸好自己没真的冲上去。
否则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慕容氏的精锐护卫,个个都是身经百战、心高气傲之辈。
平日里即便面对宋军精锐,也从未露过怯色。
可此刻,他们望着山顶的萧峰。
只觉得一阵心惊胆战,后背悄悄渗出冷汗。
那股威压落在身上,像是带着无形的重量。
让他们握着弯刀的手都开始发酸。
刀刃仿佛比平时重了十倍不止。
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
对方的内力修为、气势境界。
都远远凌驾于自己之上。
甚至带着一种源自血脉与武学根源的绝对压制。
仿佛对方站在那里,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让他们连拔刀的勇气都在慢慢消散。
慕容复站在慕容龙城身侧。
原本因康敏的奉承而微微上扬的嘴角,瞬间僵住。
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
他死死盯着山顶那道白袍身影。
指节用力到掐进掌心,渗出血丝都浑然不觉。
嫉妒像毒蛇般啃咬着他的心。
同样是武林中的青年才俊。
同样背负着家族使命。
为何萧峰能有如此威势。
而自己却要靠着祖父和父亲的庇护。
甚至要靠囚禁人质才能逼对方现身?
恐惧也随之而来。
那股威压落在身上,让他浑身紧绷。
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更让他难堪的是怨恨。
他恨萧峰的强大。
恨这份强大衬得自己如此平庸。
即便这些年他闭关苦修,功力大进。
即便身边有祖父慕容龙城、父亲慕容博撑腰。
可在面对萧峰时。
内心深处那份根深蒂固的自卑与无力感。
依然清晰得如同昨日。
像一根刺,扎得他几乎要咬碎牙齿。
昨夜康敏在他耳边说的“慕容公子才是天下第一,萧峰不过是浪得虚名”。
此刻听来,只觉得苍白又可笑。
慕容博站在慕容复身后。
身形隐在阴影里。
眼神却阴鸷到了极点。
袖中的双拳紧紧握着。
指骨发出“咯咯”的轻响。
连呼吸都带着寒意。
他比旁人更能感受到萧峰的恐怖。
那不仅是气势上的压制。
更是一种“潜力无穷”的威胁。
他原本以为,萧峰即便强,也总有制衡之法。
可此刻看到对方的气象。
才知自己远远低估了这个年轻人的成长速度。
那股与天地相融的气息。
那股举重若轻的沉稳。
早已超出了“江湖高手”的范畴。
再等下去,恐怕整个慕容家,都没人能再压制得住他!
一股“此子绝不可留”的决绝杀意。
从他心底疯狂滋生。
眼底的阴鸷几乎要凝成实质。
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萧峰活着离开万劫谷。
康敏站在人群后。
穿着一身艳丽的红裙。
原本还带着几分看戏的慵懒。
可在看清山顶那道身影的瞬间。
整个人如遭雷击。
脚步踉跄着后退半步。
幸好扶住身边的树干才站稳。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如同天神般屹立于山巅的白袍青年。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一股热流从心底涌遍全身。
混杂着敬畏、痴迷,还有难以言喻的悔恨。
她想起昨夜,慕容复还在她身边。
因嫉妒萧峰而癫狂。
靠着幻想“日后登基称帝”来维持自尊。
那般小家子气,那般可笑。
可眼前的萧峰,光芒万丈,霸气天生。
即便面对万千人马,也依旧从容不迫。
那份气度,那份实力。
是慕容复一辈子都学不来的。
康敏忽然明白。
自己内心深处,从未真正放下过对这个男人的渴望与爱慕。
当年在杏子林,她便被萧峰的英气吸引。
只是这份爱慕,后来被萧峰的“无视”、被现实的诱惑扭曲。
变成了如今的嫉恨与恐惧。
此刻再看,才知自己当初的选择,竟是错得如此离谱。
囚车被两名慕容氏护卫推着,停在军阵前方。
囚车内的萧远山,原本靠着栏杆闭目养神。
浑浊的老眼中满是疲惫与沧桑。
可当那道白袍身影出现在山顶时。
他猛地睁开眼。
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像枯木逢春般,充满了无与伦比的自豪与激动!
他身子前倾,死死盯着山顶。
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又哽咽着说不出口。
那是他的儿子!
是他萧远山的血脉!
是他当年以为早已夭折。
却在逆境中长成这般英伟、这般强大的儿子!
可这份自豪只持续了片刻。
便被浓浓的担忧取代。
他眉头紧紧皱起,浑浊的眼中泛起血丝。
峰儿太托大了!
下方有宋军,有慕容家的高手。
还有那么多江湖人。
他独自一人站在山顶,独对天下。
真的能应付得来吗?
万一慕容龙城用自己和段乔要挟。
峰儿该怎么办?
萧远山旁边的囚车里。
段乔则是激动得浑身颤抖。
双手紧紧抓着囚车的栏杆,指节都泛了白。
若非铁链锁着四肢,身在囚笼。
他几乎要直接跪地叩拜。
他仰着头,眼中满是狂热至极的崇拜。
目光紧紧黏在山顶的萧峰身上。
嘴里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带着无比的坚定。
“师傅……我就知道……您一定能来的!”
“您是天神下凡!”
“这些土鸡瓦狗,这些跳梁小丑,怎会是您的对手!”
“他们抓我和萧伯父,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他先前被囚禁时的恐惧、不安。
此刻都烟消云散。
只剩下对师傅的绝对信任。
在他心里,萧峰只要站在那里。
就没有破不了的局,没有打不过的敌人。
就连慕容龙城。
这位活了百余岁、历经数朝更迭。
自诩早已勘破武学至境的老牌大宗师。
在萧峰的目光淡淡扫过他周身时。
心中也是陡然一沉。
像是被一块巨石砸中,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他活了这么久,见过的高手不计其数。
可从未有过这般感觉。
一股无形无质,却又真实不虚的“势”。
从山顶缓缓压下。
带着天地自然的厚重。
竟让他这位站在武林顶端的人。
都有种置身下风、被人俯视的憋闷感。
连周身的内力流转,都似乎慢了几分。
“不好!”
慕容龙城心中猛地一凛,脸色瞬间变得严肃。
到了他和萧峰这种绝顶境界。
武功招式、内力深浅早已相差无几。
此刻的气势交锋,才是最关键的。
有时哪怕只是一丝心态上的差距。
都能直接影响胜负生死。
此刻他站在平地,萧峰立于山顶。
先天便被压了一头。
若任由这种“被俯视”的心态持续下去。
等会儿真的交手。
恐怕会因为这细微的差距,一步步落入下风。
甚至酿成大祸!
绝不能如此!
慕容龙城眼中精光骤然爆射。
猛地深吸一口气,丹田内力疯狂运转。
一声悠长清越的长啸骤然响起。
声音穿透云霄,带着他百年修为的霸道。
试图冲散萧峰那股压制性的气势。
啸声未落,他身形骤然拔地而起。
如一只振翅的巨鹤。
掠过下方密密麻麻的军阵。
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最后稳稳落在中军那杆最高、最显眼的帅旗旗杆顶端!
旗杆被他的体重压得微微晃动,旗帜猎猎作响。
可他却稳如磐石。
双脚如扎根般踩在旗杆上。
衣袂飘飞,须发随风扬起。
总算在“高度”上,与山顶的萧峰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那股被压制的憋闷感,才总算冲散了不少。
他稳住气息,喉结滚动。
对着山顶的萧峰。
将早已商议好的“大军阵前交换人质”的计划大声说出。
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言辞凿凿。
既强调了“萧远山与段乔在我手中”的优势。
又刻意摆出“讲道理、给台阶”的姿态。
仿佛自己才是占尽道理和先机的一方。
然而,山顶的萧峰。
只是垂着眼,淡漠地听着。
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仿佛慕容龙城说的不是关乎亲人安危的计划。
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废话。
他甚至懒得去深思这计划背后是否有阴谋。
是想趁机偷袭,还是想拖延时间调兵?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些算计都显得格外苍白。
根本不值一提。
他缓缓抬起头。
俯视着下方如临大敌、气息紧绷的万千人马。
以及旗杆上那个须发皆张、刻意维持着气势的老者。
声音依旧平静,没有丝毫起伏。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像惊雷般清晰地传遍四方。
“将我爹和段乔,安然送入谷中。”
“届时,我自会放人。”
说完,根本不理会慕容龙城是否同意。
也不管谷外众人有何反应。
身形微微一晃。
便如先前那般,像一片无牵无挂的白云。
悠然飘落而下。
穿过山谷的风声。
重新回到了那幽深的万劫谷中。
没过多久,湖畔便又传来青竹鱼竿落入水中的轻响。
他竟真的回去,继续钓那尾被惊扰的游鱼去了。
谷外,一片死寂。
宋军士兵僵在原地。
武林人士面面相觑。
慕容氏的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只有旗杆上的慕容龙城。
脸色铁青得如同锅底。
双手紧紧握着旗杆,指节泛白。
只觉得自己刚才那番精心准备的言辞。
那番刻意维持的气势。
都像是全力一拳打在了空处。
连一丝回响都没有。
萧峰的回应,简单得只有一句话。
霸道得不容反驳。
却又仿佛理所当然。
仿佛对方要的从来不是谈判。
只是通知。
通知他们“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