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些蛮夷嚼舌根,说什么“女子掌兵不合纲常”“牝鸡司晨天玄必乱”?我懒得辩。
去年西羌派使者来议和,使者是个留着大胡子的老头,穿着貂皮袄,戴着宝石帽。
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端着茶碗不喝。
话里话外都是“天玄无人,竟让女子掌兵,成何体统?怕是撑不了几年,就要被我们西羌灭了”。
我笑着拔了枪,枪尖“唰”地扎在他脚边的金砖上,溅起的火星子吓得他腿一软,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枪杆震得地面都发颤,殿里的烛火晃了晃,映得他脸色惨白。
“使者不妨去新修的雁门关看看,”我握着枪杆,声音不大,却震得殿里的人都静了。
“城墙上挂着的西羌人头,有哪个是我沐云汐一枪挑不死的?
你们蛮夷的纲常,管不着天玄的将军。
我沐云汐的枪,能守得住疆土,能护得住百姓,就配握得住这枚兵符。”
使者脸色惨白,手里的茶碗“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连话都说不利索。
只敢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将军说得是!小的失言!失言!”。
天玄的将军,从不论男女,只论能不能扛得起枪,能不能守得住疆土,能不能让百姓睡个安稳觉。
我沐云汐的枪,挑过蛮夷的头颅,护过天玄的山河,沾过雁门关的雪,也饮过西羌王庭的酒。
往后这杆枪还要扎在雁门关的城墙上,这枚兵符还要握在我手里,替爹娘守着他们战死的土地,替皇上护着他看重的江山。
替这天下的百姓挡着北边的寒风,守到地老天荒,守到蛮夷再也不敢来犯。
风从窗外吹进来,案上的枪穗轻轻晃,肩甲的铜铃又响了,清冽透亮。
像爹娘在耳边跟我说“云汐,做得好,没给沐家丢脸”。
遇见覃芊落那年,我任镇西将军整两年,刚过十七生辰。
金銮殿的鎏金铜鹤翅尖沾着晨雾未散的光,檐角风铃凝着霜,风一吹,叮铃响得清透。
我按在腰间佩剑“断雪”上的指节,兀自凝着雁门关带回来的寒气。
前几日押战俘回京时,甲胄缝里冻的冰碴子,昨夜在将军府的炭盆边才化透。
指尖触到剑鞘上缠了五年的牛皮绳,还能觉出西北风沙磨出的糙意。
可就在那满殿文武垂首听训的肃穆里,我抬眼扫过阶下,偏就撞进了那抹扎眼的嫩白。
像千里冰封的雪地里,冒出来的第一株带露玉兰。
覃相身侧立着个小丫头,才十一岁的年纪,穿一身月白绣玉兰的襦裙,领口袖边滚着极细的银线。
风从殿门溜进来,裙摆上的玉兰花瓣像要飘起来似的。
她像株刚沾了晨露的新枝,俏生生杵在朱红殿柱旁,偏生那双乌溜溜的眼不安分,转得像两颗浸了蜜的黑葡萄。
把殿顶的斗拱、柱上的盘龙雕花,连梁间垂着的藻井纹样都看了个通透。
覃相悄悄扯她衣袖示意安分,指尖刚碰到她绣着玉兰的袖口,就被她浑然不觉地往旁边躲了躲。
小脑袋还在盯着御座旁青铜兽首的犄角瞧,鼻尖微微皱起。
像在数兽首有几颗牙,连耳尖垂着的银珠耳坠,都跟着晃得细碎。
先前早有耳闻,覃相夫妇中年才得幼女,把这小女儿疼得骨头都软了。
相府后厨的小厨房,常年温着她爱喝的杏仁酪,灶上的银壶永远热着。
廊下挂的鸟笼,只养着她从街上捡回来的伤雀,连喂食都要自己来。
连她练字的宣纸,都是江南贡来的雪浪笺,裁得方方正正,叠得整整齐齐。
京中还传,这姑娘自幼体弱,常年得用长白山的老参炖汤吊着,连相府后花园的晨露都怕沾着,更别提进宫见驾。
后来才知,传言这东西,十句里倒有八句掺了水分。
受宠是真,弱不禁风却是假的。
单看她敢在金銮殿上这般“东张西望”,绣花鞋底蹭着金砖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就知是个胆气不小的。
起初对她,实在谈不上什么喜恶。
毕竟我十一岁时,已经能提着比自己还高半头的长刀,猫在军营校场的栅栏后,偷学老将士耍枪弄棒。
手背被刀鞘磨出的茧子,厚得能刮下一层皮。
练枪时被枪杆砸到腿,青一块紫一块,夜里疼得睡不着,也只咬着牙不肯哭,怕被老兵笑“小娃子娇气”。
这般年纪的覃芊落,在我眼里实在娇弱得过分,细胳膊细腿像刚抽芽的柳条,指尖嫩得像刚剥壳的春笋。
指甲盖透着粉,仿佛我稍一抬手,就能把她推得踉跄几步。
可她生得真好,是那种匠人耗尽心血、蘸着月光雕成的瓷娃娃,连眉梢的绒毛都透着股莹润的光。
连垂眸时眼睫在眼下投的小阴影,都像撒了把细糖,带着几分软乎乎的可爱,让人目光黏在她身上,竟不忍挪开。
那会儿皇上总在朝后留我,御花园的石桌上摆着蜜饯茶点,龙井是明前的,茶烟袅袅绕着他的龙纹锦袍。
他呷着茶,绕着弯子催:“云汐,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朕看吏部尚书家的公子温文尔雅,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娟秀,你若娶了他,往后案头的军报,倒有人帮你誊写了。”
我握着枪杆的手糙得很,指尖还留着练枪磨出的硬茧,听这话只觉得发愣。
我这双手,能提刀斩敌首,能拉弓射飞雁,能在冰天雪地里攥紧缰绳稳住惊马,却从没碰过那般细腻的人,连想都觉得唐突。
偶尔也会走神,望着校场上空的流云想,将来若真寻个俊朗温雅的夫郎,生个像覃芊落这般眉眼精致的孩子。
夜里抱着哄睡时,指尖碰着软乎乎的小脸蛋,该是桩多软和的美事。
可后来同她照面的次数多了,或是在宫墙转角撞见她追着粉蝶跑,裙角扫过开得正好的紫菀。
或是在书苑外的石桥上见她蹲着重叠银杏叶,把金黄的叶子摆成小扇。
那些念头便像被塞外狂风卷散的烟,渐渐淡得没了影。
我这颗在战场上泡惯了、满脑子刀光剑影的粗人的心,竟在她面前软得发颤,连说话都不自觉放轻了嗓门。
生怕那点在军营里练出的、能震得马耳朵耷拉下来的大嗓门,真把这小丫头吓哭。
那日宫宴冗长,宴中还议了半宿西北粮草调度,满殿的酒气混着熏香,连烛火都透着几分倦意。
我端坐在武将席位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酒杯沿,杯中的佳酿晃出细碎的光,余光却总忍不住往她那边飘。
看她睁着圆溜溜的眼,鼻尖几乎要凑到盘龙柱上,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好奇地盯着龙鳞的纹路,像在数鳞片有多少片。
又趁覃相转身与户部尚书低声说话的空当,飞快地从绣着玉兰的袖袋里摸出块桂花糕。
糕饼还冒着点热气,边角沾着点碎碎的桂花,该是进宫前刚从相府小厨房揣进去的。
三两口就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只偷食的小松鼠,连嘴角沾了点米白色的糕粉都没察觉。
还偷偷对着柱子上的龙纹眨了眨眼,像是在同龙说“这糕真甜”。
那样子,像只没见过世面却又胆大包天的小雀儿,蹦蹦跳跳撞进了心尖,让我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她的好奇从不遮掩,打量殿内陈设时,眼神干净得像春日刚化的溪水,清凌凌的,连半分贵女的拘谨或算计都没有。
这和那些第一次进宫的贵女们太不一样。
别家姑娘就算心里把金銮殿的金砖、御座上的龙纹猜了个遍,也只会低着头,用眼角偷偷瞟。
裙摆垂在地上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那畏畏缩缩的模样,活像偷东西怕被抓的小窃,反倒显得局促又刻意。
可覃芊落不,她想看便看,连脚步都忍不住往雕花廊柱挪,绣花鞋底蹭着金砖,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见殿角摆着盆开得正好的山茶,花瓣艳得像火,竟想伸手去碰。
若不是覃相及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笑着在她耳边低语“宫里的花碰不得,有侍卫看着呢”,怕是要踮着脚去摸柱上的龙爪。
真正让我对这小丫头上了心的,是那忽然钻进耳朵里的心声。
明明是那么小的一个人,踮着脚才到覃相腰际,发顶还没及得上殿内的铜炉高,心里竟能冒出些我听都听不懂的话。
那日她盯着盘龙柱看了半晌,我正纳闷这雕龙有什么好看。
军营里刻在箭杆上的龙,都是几笔粗线条,龙睛点上墨就行,能唬住敌人便够了。
耳边却忽然响起个软乎乎的声音,带着点小得意,又有点惋惜,像颗糖球滚进心里。
“这龙鳞该是‘叠鳞雕’,一片压着一片才显威风,001你看这鳞片的弧度,得用‘斜刀刻’才刻得出来。
每片鳞的边缘都要磨得光滑,摸起来才不扎手。
只是龙尾收尾处少了道‘游丝纹’,细得像头发丝才对,定是当年木工急着赶工偷了懒,可惜了这么好的花梨木料子。”
还有她望着殿外的宫柳时,心里哼的那些文绉绉的诗句,“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调子轻轻的,像沾了露水,也是我听不懂的温柔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