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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导签批的调休单被我按在包的最上层,米黄色的办公纸边缘被指尖攥得发卷。

“调休”二字的油墨晕开一小片,像我此刻糊在心头的雾。

说是给我放个假调整状态,可谁也不知道,我是想找个人问问。

这颗在解剖台上见过无数生死的心脏,究竟是早就冷硬成了铁。

还是在芊落闭上眼睛的那天,悄悄砌了道墙,把关于她的记忆都挡在了外面?

心理诊所的沙发软得让人发慌,陷进去时后背总找不到支撑点。

穿浅蓝衬衫的医生推来一杯热水,玻璃杯壁很快凝起水珠,顺着杯身滑到茶几上,洇出一圈小小的水痕。

我盯着杯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喉结动了三次,才把藏了大半年的恐慌倒出来。

“我快要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前几天翻到她织了一半的灰色围巾,针脚歪歪扭扭的。

可我想了一晚上,都想不起她低头绕毛线时,睫毛垂下来是不是扫到了手背。”

医生在棕色封皮的记录本上沙沙写着,钢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安静的诊室里格外刺耳。

她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神温和得像春日午后的阳光,却照不进我心里的雾。

“莫女士,你的心理测试结果很稳定,甚至比常人心智更坚韧。

创伤后的选择性遗忘确实常见,但你的状态更像时间自然的打磨。

就像老墙上的标语,不是有人刻意去擦,只是风吹日晒久了,字迹会慢慢淡下去。

这不是你的错,不必苛责自己。”

“自然的打磨?”我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玻璃杯壁的水珠,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钻进心里。

原来连“创伤”这个借口,都轮不到我用。

没有应激障碍,没有潜意识逃避,我不是“被迫忘记”,只是单纯地、一点点地,把芊落从记忆里推远。

就像小时候弄丢的那只布兔子,明明睡前还抱在怀里,可第二天醒来,连它耳朵上是不是缝了颗红扣子,都想不起来了。

离开诊所时,正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抬手挡在额前,指缝间漏下的光刺得眼眶发疼。

脚步像被线牵着,没往家的方向走,反而拐上了去城郊的公交。

四十分钟的路程,我盯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却什么都没看进去——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医生的话,又反复想起芊落。

可越想,她的脸越模糊,只剩下一个大概的轮廓,像幅没画完的素描。

烈士陵园的铁门锈迹斑斑,守门的张大爷坐在门房里织毛衣,见我来,抬头笑了笑:“今天没穿白大褂?”

我点点头,没说话。

这大半年,我总在调休时来,有时穿白大褂,有时穿便装,他从不多问,只在我临走时塞瓶热水。

今天他没塞水,只是指了指西边:“刚浇过花,你那战友的碑前,草又长了点。”

“战友”两个字,让我鼻头一酸。

芊落的墓碑在陵园最僻静的角落,藏在两排高大的油松后面,被齐腰的青草围着。

没有黑白照片,没有冗长的生平,只有一块青灰色的石碑,顶端嵌着一枚小小的铜质警徽,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她是卧底,代号“青雀”,从二十三岁钻进那片灰色地带起,就把“芊落”这个名字藏进了阴影。

连牺牲时,卷宗上都只写着“代号青雀,因公殉职”,连她的真实姓名,都成了秘密。

我蹲下身,拔掉墓碑前几株长得过高的狗尾巴草,指尖不小心碰到警徽。

凸起的纹路硌得指腹发疼,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雨夜的触感。

那天我刚结束一台解剖,白大褂还没来得及换,急匆匆去汇报时,领导就接到了缉毒队的电话。

冲进贩毒窝点时,芊落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眉骨处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应该不止眉骨,因为我只看到了她的头。

血已经凝固成了深褐色,沾着些泥土和草屑。

我戴着无菌手套,一点点抚平她眉骨的伤痕,描摹她鼻梁的弧度。

那时好像她的皮肤还有余温,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雨水,可现在,指尖触到的只有石碑的彻骨冰凉。

眼泪没预兆地砸下来,落在刚拔过草的泥土里,洇出小小的湿痕。

可心里翻涌的,却不是刚失去她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是痛,却裹着一层陌生的庄重——像在新闻里看到缉毒警察倒在毒贩的枪口下。

像在纪念馆里读到英雄长眠的故事,那种痛里掺着敬,掺着憾,唯独少了点“爱人”该有的执念。

我甚至不敢确定,此刻的眼泪,是为失去她而流,还是为自己记不清她的样子而愧疚。

天边的霞光一点点淡下去,从起初的绯红,变成浅粉,最后只剩一抹橘红,把天际染成一幅漫不经心的画。

风穿过松树林,带着草木与泥土的清苦气息,吹得我的衣角轻轻晃动。

我站了很久,久到双腿发麻,久到暮色漫过脚踝,像要把人困在这片寂静里。

张大爷在远处喊了声:“姑娘,天黑了,该回了!”我应了一声,却没动——不想走。

或许是因为愧疚,愧疚自己连她笑起来时眼角的梨涡深不深都记不清了。

或许是想哄骗自己,骗这颗正在慢慢冷却的心:你看,你还能准确找到她的墓碑,还能说出她的名字,你没有忘。

我对着墓碑轻声说:“芊落,今天的晚霞很好看,和你上次执行任务回来那天很像。

那天也是这样的橘红色,你还说,像我煮糊的南瓜粥。”

上次她回来时,是个雨天的傍晚,雨下得很大,打在窗户上噼啪响。

我正趴在桌上改解剖报告,突然听到敲门声,开门就看见她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

黑色的警服上沾着泥点,裤脚还破了个洞,却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包用塑料袋裹了三层的糖炒栗子。

“路过你爱吃的那家店,排队排了二十分钟,幸好没凉。”

我拉着她的手,让她看天边刚放晴的晚霞,云层被染成金红色,像烧起来一样。

她靠在我肩上,用没沾湿的手捏了捏我的脸,声音带着点沙哑的倦意:“晚霞哪有你好看,你煮糊的南瓜粥都比它可爱。”

可那句话的语调,是轻快的还是沙哑的?那指尖落在脸颊上的温度,是凉的还是暖的?

那包栗子的甜香,是带着点焦味还是刚出锅的热气?

我拼命想,脑子里却只有一片模糊的影子,像被蒙上了一层毛玻璃。

风又起,松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她在回应,又像是在叹息。

我抬手摸了摸墓碑上的警徽,指尖蹭过冰凉的铜面,轻声说。

“下次来,我带糖炒栗子给你。就买上次那家的,排队久点也没关系。”

就像从前无数个傍晚,她总靠在沙发上,一边看我整理解剖工具,一边说。

“等我退休了,就陪你看遍每天的晚霞,吃遍巷尾的小吃。

你解剖累了,我就给你煮南瓜粥,保证不糊。”

那时的我们都以为,退休离我们很近,却不知道,她的“退休”,会是永远停在二十五岁的夏天,停在那个没有晚霞的雨夜。

暮色越来越浓,远处的城市亮起了灯,星星点点的光在黑暗里闪烁。

双脚早麻得没了知觉,从脚踝到膝盖都沉得发僵,像灌了铅似的,牢牢钉在芊落的墓碑前。

指尖还残留着警徽的冰凉纹路,可关于她的记忆,却像被暮色泡胀的棉絮,模糊得抓不住。

我甚至想不起,她是否喜欢这种被松涛环绕的安静。

直到最后一缕夕阳贴着黛色的山坳沉下去,金红的光焰彻底隐没在林梢,暮色像涨潮的海水般漫过来。

先漫过我的脚踝,又往上爬了爬,浸湿了裤脚的褶皱,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缠上小腿。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清冷却带着种奇异的柔和。

像深冬山涧里的冰泉淌过润白的玉石,水珠撞在石面上,碎成细碎又清晰的回响,在寂静的陵园里荡开。

“不必怀疑自己。

芊落若知晓,断不会怪你。你们本就只有这一段情缘,像纸灯上的烛火,烧完了这截,便该散了。

忘却,原也不是你的错。”

这声音太过突兀,像凭空从暮色里钻出来的,我甚至没心思细品那音色里的清润,满心都被话语里的古怪攥得发紧。

什么叫“本就只有这一段情缘”?难道人与人之间的羁绊,都是早就定好长短的烛火,烧尽了就只能认命?

又什么叫“忘却原也不是你的错”?是说连我心底的愧疚,都是多余的吗?

这些话像一把没开刃的刀,钝钝地戳在我心上,翻搅着那些连医生都没听过的自我苛责。

我总觉得,忘记她,就是对她的背叛。

我猛地回头,动作太急,牵扯得发麻的腿一阵抽痛。

暮色里,我撞进一双清亮的眼——那眼睛太亮了,像浸在寒潭里的星子。

明明周围已经暗下来,天际只剩一点残余的橘红,可那双眼眸里,却透着股冷冽又澄澈的光,直直地落在我脸上。

仿佛能看穿我藏在眼底的慌乱,看穿我攥着调休单时的犹豫,看穿我对着墓碑流泪时的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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