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青天之祸,先后十二年。自有昆吾山北的战场以来,已有十年。
就是这短短十年,天下炼气士确实皆以南下为荣,南边那处战场,也确实让许多没有依靠的散修翻了身。
杀妖换来的皮、骨皆能铸甲,只是玄风、赤焰两座王朝,几乎就能将其包圆。做出来的甲胄大部分是给两大王朝先锋大军的,余出来的一小部分,非入世城不卖。
十年间,观天院走出来了七批人,最早的两三批,如今都在各处做力所能及之事,即便没人安排,他们也是会挑能干的事情干的。
今日一早,几个二十出头儿的年轻人就在帮功德台收拾各类记录,等虞潇潇赶到时,那些本该放在月底才统一收拾的册子,竟然让这帮孩子先分门别类弄好了。
一时之间,虞潇潇也有些哭笑不得。
有一些境界修为不怎么高深的观天院弟子,在这入世城与城南三楼,却是出了名的热心肠。
但这种热心肠,在很多人眼中,似乎……有些过了。
都南下杀妖了,都受了伤,我在休息,你却上蹿下跳帮这个帮那个,这……置我于何地?
事实上,刚开始钟离沁也觉得不好,想让苏梦湫制止一二的。没想到王云那家伙冷不丁一句:“大雪封门,我清了我家门前雪,顺道也清了你家门前雪,你走不走是你的事,我清不清是我的事。”
自那以后,钟离沁也就没阻拦过。
今日钟树轮休,正与吕游闲谈呢,就看见几个观天院弟子搬着砖石木料,看样子是要去修缮城墙。
路过二人眼前时,他们还恭敬道:“见过师兄。”
钟树赶忙回礼,但笑容还是有些尴尬的,
待那群年轻人走过,钟树才无奈道:“有时候不只是外人,就连我们这些,也被他们整得有点儿难为情。倒不是……倒不是说他们做得不对,其实他们喊我去帮我,我也二话不说就帮忙了。就是……哎呀,我也不晓得咋说了。”
吕游哈哈一笑,“那是觉得,用力过猛?或者说,你觉得这样给截天教丢面子了?”
钟树沉默许久后,终于呢喃道:“就像是我们做不了其他事情,只能上赶着做这些没人管的、修修补补、照顾伤员的事情。我们都知道,教主对观天院期望很大,在教主眼中,我们是散出去的种子,要开花结果,要带出更多的种子。可是这样,会让人觉得观天弟子,不过如此吧?”
一时之间,吕游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恰巧此时,一直守在此地的丘密走过来,笑着说道:“挪个座儿?”
二人赶忙让了一块儿地方,让丘密能挤进来。
坐了片刻后,丘密才捋着胡子,笑盈盈问道:“说这种话的,有几个是上了年纪的?”
钟树摇了摇头:“那就还是年轻修士居多,昨儿我听见一句更惹打的话,要不是身在战场,我当时就揍他了!”
丘密却是一笑,而后问道:“是不是昨南边许多修士受伤了,那几个活络孩子前仆后继的南下送药、救人时,有人说了什么混账话?”
钟树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点头道:“我就不说是谁了,反正啊,人家说了,我们这些观天院弟子也就是年纪小,未经世事所以好忽悠。要是再长大点儿,教主那套忽悠人的可就不起作用了。”
丘密哈哈一笑,摆手道:“钟树,我这么跟你说吧,倘若你孤身一人路过某个山村,见其通往外界的桥梁被山水冲垮了,你会不会为此停留修缮?”
钟树点头道:“那是自然。”
丘密摊了摊手,“那请问,这与修缮城墙、四处帮忙,有什么区别?”
最后丘密站起来,叹息道:“有时候信念这个东西,贼吓人。像那家伙告诉你们的,你们都是星星之火。你看到的这些看似傻了吧唧的年轻人,肯定都坚信自己这微弱星火,是可以燎原的!钟树,你信吗?”
钟树闻言,惭愧低头。
他走了两年江湖,也见识过一些事情,看了不少故事。所以……刚刚踏出观天院时的那种信念,他确实丢失了一部分。
此时丘密笑着拍了拍钟树肩膀:“讲道理这种事我不擅长的,等你们教主回来,我想三两句话你就全明白了。”
吕游一乐,“已经很能说了。”
丘密哈哈一笑,摆手道:“毕竟曾经是道士嘛!”
丘密走后不久,又有几个悬挂观天院腰牌的年轻人先后登上城楼。他们竟然是带着分好的水,为城楼之上每一位送水。
在接过水的一瞬,对面的年轻人总会一脸真诚笑意,附带一句:“前辈辛苦。”
只要接住了水壶,不管有多见不得这些人,也不可能当面说什么难听的话了。
如今轮值之人,是学宫二先生。
他与王云观察了好一会儿了,于是二先生问道:“你怎么看?”
王云摇了摇头:“不怎么看,各有各的活法。不过我觉得,以我这位老朋友的脾气,若只是如此,就太没意思了。”
二先生笑着点头,而后递出几张破甲山密信:“你看见的这些跑来跑去啥事都干的孩子,说白了就是天赋不好但品性绝佳。他们自发聚集于此,就说明他们认可刘暮舟那一套。但更多人,还是像信中那样。”
王云翻看密信,不过几个呼吸,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信中几个人算是这一届观天院最差的学生了,其中有个学剑也不成学武也不成,反正最终只能学机关术结果机关术也学的不咋样的孩子。回乡后干的第一件事是先开个木匠铺,设置了许多灵巧小机关,而后放出话去,解开机关的就给一贯钱。
还有借着所学武道开了镖局的,用所学开设医馆的。
王云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法子,去开枝散叶。”
沉默几息之后,师侄向师叔发问:“敢问二师叔,目的达到了几分,接下来又要如何?”
二先生微微一叹:“要说目的,肯定是达到的。四洲一荒对所辖炼气士山门愈发知根知底,正要有了那个将来,也不必怕有人临阵倒戈。再者说,短短十年而已,青天奋起登楼者已不下双手之数,今后甲子,说不定是能出几个十二境的。”
王云摇头道:“师叔啊,别打哑谜了,我是问你刘暮舟说要怎么做了吗?”
二先生摇头道:“他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未必能算这么准,这个,真没有。”
王云闻言,气笑道:“那师叔总能告诉我,如何才能救出他吧?”
二先生一本正经指向南边:“这个确实说了,杀穿即可。”
王云不再言语,干脆转身下楼。
杀穿?说了没跟没说一样。
现如今杀穿南边倒不是完全做不到,关键是山中紫气,几乎无人能挡啊!
二先生一看,这小子还生气了,于是以心声喊道:“你若问他归来之路,这个你比我清楚吧?可你要问天下之未来,我真不知道。”
王云哦了一声,多余一句话都懒得答复。
而此时此刻的瀛洲南海芝兰山,宋青麟送走了他十年间的最后一位弟子,准备再次返乡。
临走之前,宋青麟叮嘱山君:“你那些师弟若寻来,哪些可帮哪些不可帮,这个你心中有数吧?”
山君闻言,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先生放心,山君会心中有数的。”
宋青麟点了点头,牵着陈樱桃的手,笑着说道:“能不能先办得简单些?等以后,我给你重新弄个动静大的?”
陈樱桃眨了眨眼,微笑道:“那就当这次是订婚喽?”
宋青麟哈哈一笑,点头道:“也行。”
当年有人搬来这座芝兰山,现在得有人将他搬去该去的地方。
…………
自打当初识破某人的假仁假义,贾如道就开始隐姓埋名,在青天窜来跑去。可如今过境卡的很严,偷渡者往往下场很惨,逛来逛去,他终究选了一个最危险的地方。
龙背山下,龙血镇。
好多年前钟离沁在小镇之中买过一处院子,如今贾如道的院子就在隔壁,他是真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事实上对于龙背山,贾如道有两种判断。
首先,这山就是被黄术操控而属于黄天的钉子,早晚都得拔掉。
其次,这就是黄术与杜湘儿用来混淆视听的藏身处,实际上是被自以为是的钟离镜石所控制。而如今钟离镜石死的不能再死了,倘若这龙背山与黄天关系不大,那对他贾如道而言,就是此时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因为以刘暮舟的性子,倘若那李山主子孙当真与此事无关,那他即便来龙背山,也不是来兴师问罪。
既然如此,就住在他隔壁,在小镇买几间铺面,当个房东算了。
当然了,指定不能姓贾了,那就换回本姓吧。
街头大雪,一间酒铺大门打开,中年人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扑了出来,迎面与雪花撞个满怀。
吓得酒铺主人赶忙小跑出去扶住中年人,“哎哟,蒲涩老弟,你走稳当点儿哎!多少年没碰到你这么讲道理的房东了,你可千万不能有啥好歹啊!”
溥仪却轻轻推开钟中年掌柜,摇摇晃晃往大街尽头走着,边走边喊:“老于你够哥们儿,回头给你减……减租!”
一脚深一脚浅,蹚着雪地走过河边小道,最终在一处起码有十数年没人居住的宅子旁边,走了进去。
时隔数百年,第一次以自己本姓本名抛头露面,蒲涩还是高兴的。
能以一个平凡人的身份过自己的日子,这是他最想拥有的生活,可惜从前总是身不由己。
作为圣宫暗桩,他数百年来藏来藏去的,后来那做武灵山中又是几十年的杂役弟子。他第一次真正出手,是偷袭刘暮舟,将其一拳打得肠子肚子撒一地。
没想到后面遭受设计,他干脆顺便死在鹿辞秋手中。
万万没想到,背后那个钟离镜石不是好东西啊,竟然看得这么细,要自己做双面谍、碟中谍?
但他也没法子,只能一次次投靠,一次次背叛。
说真的,在吃了贾如道之后,过了这么多年了,蒲涩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所以在拿到那紫色珠子时,他就明白了,不管钟离镜石死不死,又或是黄术会不会被人发现,总而言之,自己一旦催动紫珠,那就必死无疑了!
一路走来,他蒲涩真是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某些人的控制。
现在好了,贾如道已死,活着的是蒲涩。只要那家伙不从昆吾山中出来,即便他出来了,只要不碰上他,谁都认不出蒲涩的。
故而今日蒲涩十分放松,进门之后都未曾点灯,踉跄着爬去床边,一个翻身就倒在床上,眼睛也不睁开。
可就在此时,有人声笑语:“贾前辈真是好兴致,独自躲在这犄角旮旯里,想着以后就是太平盛世了?这想得,未免有点儿美了吧?”
话音起时,屋子里就亮如白昼了。
此时蒲涩缓缓睁开眼,往一侧望去,而后又眯了眯眼。
“贵客登门,有失远迎,不知找我这闲云野鹤,所求如何呢?”
屋中圆桌之上,有位中年人一身白衣,一手抓着双手重剑,一手正给自己倒茶。
“在下,睡虎山,辛未安。”
蒲涩眉头微微一颤,消息他听说了,那辛未安在薛晚秋剑下都没撑过去一瞬就被斩杀了,那眼前这位?
突然间,蒲涩想起了一件事,于是眯眼问道:“买下呜咽湖的是你,或是你们?”
辛未安笑了笑,摇头道:“贾兄先不要打听这么多了,我只问你,死与帮我们做事,你选哪一条?”
蒲涩闻言,微微一愣,而后突然笑了起来。
“人的命啊!”
此时辛未安才补了一句:“必要的时候,你帮忙做一两件事就行了,寻常时间我不会打扰你的。贾兄还可以享受自己的闲云野鹤,但别跑就成了。再说了,你,未必跑得了。”
蒲涩苦笑着坐到太师椅,有气无力地问了句:“你们又是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又是为谁卖命啊呀?”
辛未安沉默了十几个呼吸,而后轻声答复:“为天下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