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开龙门观,晴雨就开始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
她不想见任何一个她记得的人,却又想不到她自己是谁。
半年时光,未曾乘船,只靠着步行,她走到了一个人口极少的小县,占地方圆五百里,却只有三万人口,连北峡镇的零头都够不上。城里住了最多有八千人,其余人都分散在各处牧场。
蓝天白云,草原,极其安静。
此地百姓信佛,却与别处差别极大,几乎是每个村子供奉的佛都不一样。
晴雨穿着本地人特有的袍子,学着扎了一头辫子,这会儿正着晒太阳,也在跟个老嬷嬷聊天儿。
老嬷嬷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你来得算是时候,早来几十年,这里可没你见得这么舒坦。我年岁大一些,小时候就是别人家的奴,我们这些人在当时根本就算不上人,要打要杀,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不过现在好了,日子太平了。”
晴雨点了点头,“太平就好。”
很奇怪,此地就在大雪山素女峰东侧,竟是没遭妖兽侵扰。
跟老嬷嬷聊了一会儿,天上就开始飘雪花了。
这才八月啊!
待老嬷嬷走后,晴雨回了租住的小院儿。特大个院子,刚租的时候味道极大,因为门口就是牛圈。她收拾了好几天,才将院子里都种上了花,也在院子侧边挂起个秋千。
在雪花之中,坐在秋千上微微摇晃,晴雨久违的露出个笑脸。
天下如何,她不想理了。她只想在一个没人找得到她的地方,能待多久是多久。
可这人间虽大,却又何处是世外桃源?只要别人想找你,就一定找得到。
城西有一条河,即便水流湍急,却还是清澈到足以看清河底沙石。
有个背着枯桃枝拄着一根柳木杖的青年人,冒着风雪,蹒跚而来。
一条路,没有目的的人走了足足半年。一开始就奔此地而来的,才走了短短十余天。
雪越来越大,牧羊人骑着马,驱赶着羊群往牧场去,乌央乌央一大片拦在眼前,青年只好暂且停步。
待羊群过境,青年再次动步,很快就走进了那个如小镇一般的县城。
其实从他越来越靠近晴雨租住的院子时,晴雨就发现了他,可这次晴雨脸上没有半点欣喜,反倒是面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直到丘密披着雪衣,走到了大门前。
静,只有安静。
站在门口足足过了一刻,丘密这才开始往外掏东西。只不过,取东西的手有些发抖。
“有你爱吃的龙须酥,我还买了很多元宵,随时都可以煮。哦对,糖葫芦,买了两千串,应该够吃很久的。”
原本晴雨还绷着脸,直到听见这个两千串,实在是绷不住了。
她起身大步走向门前,笑意逐渐收敛,而后一把拉开大门。
“你当喂猪吗?丘真人不好好悟道,来这里做什么?”
事实上在门打开的一瞬,两人都有些发愣。
晴雨没料到短短半年,丘密竟会憔悴到如此地步。人瘦到撑不起衣服,眼窝深陷,腮帮子都缩进去了。
丘密则是怔怔望着晴雨,不知该说些什么,但他总算见到了想见的人。
目光对视几个呼吸之后,晴雨率先转头,不去看他。
“无话可说?那就请回。”
说罢,砰一声关上了门,甚至加了门栓。
但晴雨没着急离开大门,而是站了一会儿,可外面迟迟没有声音,她便也不等了,干脆走回了秋千处。
足足过去一刻,门外终于有了声音。
“我……我把道袍脱了,师父传给我的桃木剑,我也留在了龙门观。我……我不想逃避了。晴雨,站在门前的不是道士丘密,是一个来找喜欢的姑娘的普通男子。”
秋千之上,女子蹙着眉头。本以为就算他来了,心中也起不了什么波澜,可有时候我以为,仅仅只是我以为。
“你想得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丘密不知怎么答复,想了好久,这才说道:“对不起。”
他哪里知道,女子最烦的就是这三个字。
晴雨沉声道:“最后还不是要回去穿上道袍去做你那出家道人!”
丘密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不了,脱了道袍,我轻松了许多。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这些事情不亲口说出来,我死不瞑目。”
晴雨猛的起身:“说什么死不死的?”
丘密缓缓将拿来的东西放在门口,而后呢喃道:“我这辈子没交几个朋友,朋友现在很难,我得去昆吾洲帮他。临走之前,我一定要来见见你。”
晴雨这个气啊!哪儿有你这样的?跑来就为了跟我说几句话?就算要追求我,你有点儿耐心行不行?
“你简直是当道士当傻了!”
丘密苦笑道:“我也觉得。”
事实上,丘密想要南下,不止是想帮刘暮舟的忙,替这人世间做些什么。最关键的是,他要去替晴雨,寻回记忆!
就在他要转身的时候,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女子站在门口,梨花带雨。
“你就是个榆木脑袋,你就不能学学人家?没吃过猪肉,你没见过猪跑吗?”
丘密立刻转头,“我……见过的。”
气的晴雨直翻白眼,“先去渡龙山!”
丘密一本正经问道:“一起吗?”
晴雨都被气笑了,“那你一个人去吧。”
回头看了一眼,可惜我刚刚收拾好的院子。
“你欠我一个安静小院儿,以后还我!”
…………
九月初九重阳日,王云回了渡龙驿。
这趟出门,除却青瑶之外,竟是无人发现。
而他回来之时,青瑶明明就感受到了他身上若隐若现的气息,八境巅峰!
青瑶震惊的久久不能平静,从全无修为到八境,他只走了一步啊!
如此一来,神水国之事,再不用担心了。
反观王云,还是该扫地扫地,该看书看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南境芝兰山,三座山峰,一共住了三个人。
自从宋青麟上了不读峰,到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陈樱桃虽然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因为宋青麟上了不读峰之后,旁人就谁也上不去了。
其实在陈樱桃看来,宋青麟还没有到有“障”的境界,此时登山,早了些。
所谓不读峰,其实一早宋青麟就明白,是读书到了一定程度后才有的境界。只是他等不及了,因为如今的青天,没有留给他一步一步走的时间。
故而登山之后,宋青麟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入手。
毕竟从无到有可以一点点积累,从有到无呢?学问又不是积攒的钱财,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故而上了不读峰后,宋青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日复一日的盘坐翻书而已。
他自己知道,想要破障,起码要先有障。这个障归根结底,还是要从书中来。
兰山,三峰一草庐。
假读书屋,说白了就是静心之用,读不进去的,故而是假读书。
读死峰,顾名思义,读死书,粗看而已,不求甚解。
死读峰是第一道关隘,当年宋青麟险些疯了,到最后撕书拼书,养的是心性。
至于不读峰,事实上就是要从古人那一条条大道之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眼下王云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宋青麟距此,尚且遥远。
这就与剑修之剑意一般,看似相同,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路,靠旁人提点是没有用的,唯独自己死磕。
宋青麟翻着从前读过数遍的书,时不时觉得有理,便点点头。可有时候看见某些段落,就会忍不住骂一句狗屁。
觉得是狗屁还看,是因为很早很早之前陈默就说过,圣贤道理有些也没那么有理,简直就是狗屁。可你要骂其是狗屁,起码要能说出在你看来它是狗屁的道理。
也就是骂了几声狗屁之后,宋青麟后知后觉摸索到了些。
“狗屁……不读书……”
他突然一乐,合上书,大步往山下走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宋青麟就下了山。
陈樱桃见状,赶忙走上前去,问道:“青麟哥哥,怎么下山了?”
宋青麟一笑,摇头道:“上山就是个错误决定。”
陈樱桃一脸疑惑,“啥意思?”
宋青麟只笑着说道:“都叫不读峰了,不读书,我上去作甚?简单些,不读书就好。”
陈樱桃闻言,一阵愕然。
“这……这能行?”
宋青麟摇头道:“不知道,先这样吧。”
陈樱桃歪了歪头,疑惑道:“那……咱们现在要干嘛?”
宋青麟咧嘴一笑,“不读书了,教书去。”
陈樱桃又问:“上哪儿?”
宋青麟笑道:“就在这里,开个私塾,当教书先生。”
此地最近的小镇不过五六里地,该读书的孩子多的很。
见陈樱桃还是疑惑,宋青麟便笑着说道:“同一座山,人在山外跟人在山中,是两回事。像我读书,跟山君来问我,虽说答案相近,但心境却天差地别。我这学问去玄风考个状元起码绰绰有余吧?当个教书匠要不行还得了?”
反正陈樱桃对宋青麟的决定是必支持,她便也不再多问,只是点头道:“那好吧,我去寻工匠,咱们建造私塾。”
哪成想宋青麟却摇头道:“不必了,我跟山君自己建。山中木头多的是,咱们种的地也收了不少草,建草庐足够了。”
说干就干,宋青麟喊了一声:“山君。”
干瘦老者急忙赶来,作揖道:“先生。”
宋青麟抖了抖袖子,“走吧,去给你找几个师弟师妹去。”
山君也不问理由,只点了点头:“好。”
………
重阳日,长风岛。
一炷香点着之后,四道身影先后到了刘暮舟居住的院中。
这次刘暮舟早就备好了酒水,几位也不含糊,各拿各的去了。
如来抿了一口酒后,问道:“这酒方你卖不卖?”
刘暮舟闻言一乐,“你这样,合适吗?”
僧人摇头道:“如来只是个称呼,我可不是佛陀。”
刘暮舟恍然大悟,而后言道:“酒方的主人现在就在灵洲,跟御妖宗圣女在一块儿,你可以自己去找找。”
道士则是问道:“这么容易就做了昆吾洲的主?我还以为你以昆吾剑魁身份与我们见面,还得几年呢。”
刘暮舟笑道:“也是诸位楼主抬爱。”
二先生则是说了一句:“相比去年,如今形势好了极多,说起来多亏教主了。”
刘暮舟无奈道:“二先生谬赞。”
许临安正要开口,刘暮舟立刻并指向他:“你打住,差不多行了。”
我不好说那三个,还不好说你吗?
此时钟离沁迈步走进院子,手中端着五本册子。
几人见状,一个个都咋舌不止。
道士微微一笑,“钟离丫头啊,有没有兴趣来道宫?啥规矩你都不用管,该嫁人嫁人该生孩子生孩子,你就当个道宫宫主,能行不?”
刘暮舟气笑道:“当面挖墙脚?不合适吧前辈?”
二先生点头道:“就是,要当也是当学宫宫主。”
僧人刚要张嘴,众人齐齐出声:“你闭嘴,跟你没关系!”
难不成跟你去灵山当比丘尼?扯呢!
刘暮舟揉了揉眉心,跟这些大前辈越熟悉,越觉得他们没谱儿不着调。
钟离沁则是笑着说道:“多谢诸位厚爱,我可不爱当什么管事儿的。”
眼看几人又要说话,刘暮舟赶忙抬手一挥,将册子分给众人。
“这是我的提议,大家先瞧瞧。”
这些人可不用一页一页翻着看,手搭在上面,几息之后,就能读完。
二先生率先开口:“我觉得可行,如此也是对修士的一种约束。宗门有等级品秩,炼气士也按九品三十阶来划分,品阶够高的,给其一定的照顾,这样一来,挣钱之余还能拿一份俸禄,想来天下修士都会认同。”
刘暮舟却道:“这不是认同不认同的事情,是我们五个要定规矩,规矩定下了,就得按这个来。我已经尽力去做的相对公平,我的本意是大家不再各自为战,有个统一的章程。如此一来,即便日后形势变得严峻,调度起来也方便些。”
道士又喝一口酒,“我这里过了。”
许临安淡淡然一句:“这对我来说是好事,过。”
当然是好事,一定程度上,是能帮他掌控八荒的。
然后就是好几双眼睛齐齐望向和尚,这位如来见状,沉声道:“灵洲妖修宗门极多,让妖修杀妖兽……你们自个儿琢磨。”
刘暮舟却道:“前辈也好好琢磨琢磨,妖修宗门毕竟是开了灵智的,只要灵山愿意像我们一样将气运分出去,我觉得还是可行的。妖修所求,与我们人族修士能差多少?再者说,灵洲现存的妖修宗门,与人族宗门有什么区别?难不成他们议事的时候是老虎趴一堆、山猪卧一群?不也和我们一样穿着衣裳,说着人话吗?”
道士撇了撇嘴,“刘教主,我觉得呀,这秃驴要是难办,咱四家联手去把灵山推平算了,免得在此浪费口水。”
二先生一本正经道:“同意。”
和尚都被气笑了,“干脆不商量了么?”
刘暮舟笑了笑,“前辈有要求可以提嘛!”
和尚气笑道:“这是让我提要求的模样?我几时说不行了?”
读书人皱着眉头:“那到底行不行?”
和尚深吸了一口气,“眼下局势,也不容不行了。”
刘暮舟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如此,那此事就要提上日程,正月初一开始实施。”
话锋一转,刘暮舟又道:“上次说的事情,诸位都该准备好了吧?”
二先生微微一笑:“几位你熟悉的祭酒已经南下,其余人各司其职,绝不会让他们有声东击西的机会。”
刘暮舟深吸一口气,笑道:“那就好。”
只不过,刘暮舟还以心声说了句:“我若死了,还请诸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善待截天教弟子。”
……
不久后,几位离开长风岛。
刘暮舟不知道的是,他们又在别处聚头。
许临安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上次就坑了人家,这次要还让人家拼命,我们的脸恐怕就没地方放了吧?”
道士淡然开口:“贫道要脸,就算我死,他也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