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道友,你租下了这片灵田?”
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了李乘风的思绪。
李乘风正装模作样地蹲在地上,用手指捻着几撮干枯板结的土块,眉头紧锁,仿佛在仔细勘察这片灵气稀薄、灵气并不富足的灵田。
闻声,李乘风像是刚刚察觉到有人靠近,不急不缓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初来乍到的修士该有的、略带拘谨又努力维持镇定的笑容,朝着来人拱手道:
“不瞒道友,正是小生租下的。”
李乘风抬眼仔细打量来人。对面是一位看起来年过半百的散修,身着洗得发白的青灰色短褂,修为在炼气六层附近,只是周身灵力波动有些混乱驳杂,显然是功法粗浅、且根基打得并不牢固。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哪怕是修仙者,但皮肤依旧显得有些粗糙黝黑,但明显有着精心保养的痕迹。
他手中握着一柄木质泛黄、刃口却磨得锃亮的“汇灵锄”——这是普通灵植夫最常用的法器,能轻微汇聚土灵气,辅助松土和引导微薄灵气滋养灵植。
此人的身份,不言自明,是一位在此道挣扎了许久的老灵植夫。
“老夫祝彪,也是一名灵植夫,租种的是那边的几亩灵田。”
老者笑呵呵地说道,语气颇为和善。他抬手朝着远处一指,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矜。
李乘风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那几亩灵田与周遭截然不同——土壤呈现出一种肥沃的深褐色,隐隐有灵光流转,上方汇聚的天地灵气形成了一层薄薄的、肉眼可见的氤氲雾气,将整片灵田温柔笼罩。
这显然是品质不错的上品灵田,非寻常灵植夫能够驾驭。
能租种这等灵田,这位祝彪老者的技艺与身家,恐怕在这片区域都属翘楚。
李乘风心念电转,面上却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敬佩与谦逊,拱手道:
“在下李富贵,初来乍到,往后还望祝道友多多指点、多多照顾。”
李乘风报出的自然是早已准备好的化名,姿态放得倒也算低。
“哪里,哪里,远亲不如近邻,同道之间相互扶持,这些都是应该的。”
祝彪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似乎对李乘风的态度颇为受用。
他捋了捋胡须,热情相邀:
“不知李小哥今日晚间是否有空?可愿来老夫寒舍一聚?这附近租种灵田的同道们偶尔也会小聚,正好借此机会,大家都认识一下。”
“如此甚好!那便叨扰祝道友了。”
李乘风答应得十分爽快,随即又仔细问明了祝彪居所的具体方位。
他心中自有计较:既然决定要在此地隐匿身份,休养生息一段时间,这些人情往来便是不可避免的。
即便眼前只是一群炼气期的散修,但融入他们,恰恰是最好的伪装。
更何况,李乘风自己本就是散修出身,深知散修群体的生存之道与喜怒哀乐,对于这些在底层苦苦挣扎、只为求得一丝仙缘的同道,他内心深处始终保有一份天然的亲切与理解。
夜色如一块浸透了油污的旧布,沉沉地压在这片贫瘠的灵田区域。
唯有祝彪那间以灵竹和夯土筑成的屋舍,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晕,映出十多个晃动的人影,空气中飘散着劣质灵谷酒的酸味和一群失意者聚集在一起的沉闷气息。
李乘风化名的“李富贵”,坐在门边一个吱呀作响的矮凳上,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局促和恭敬,眼神却如平静的深潭,将屋内的一切细微波澜尽收眼底。
屋内约莫十三四人,修为多在炼气二到六层之间,虽然衣着光鲜,但面容被风霜和劳碌刻满了痕迹。
而在最靠墙的阴影里,蜷缩着两个气息尤为萎靡、衣着最普通的炼气期散修——老王头和张瘸子。
他们和李乘风一样,租种的也是袁家灵气稀薄、近乎荒芜的下等田,是这个小圈子里食物链的最底层。
聚会的主人祝彪无疑是场中的核心之一。
他坐在唯一一张像样的藤椅上,面前小桌的酒菜也明显比其他人精美一些。
他捋着几根稀疏的胡须,享受着众人的注目,声音洪亮地开了腔,言语间充满了经过精心修饰的优越感:
“唉,今年这天气,地气流转不畅,我那几亩上田里的‘玉髓稻’都娇贵得闹了点脾气,费了老夫好一番手脚,多用了几斤‘碧波潭’特产的灵肥才稳住了长势。”
他看似在抱怨,实则在炫耀自己田地的品级和能负担得起的高档肥料。
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角落:
“所以说啊,灵植一道,三分看天,七分看人,更看家底。有些田,天生就是穷命,再折腾也是白费灵石和力气,老王,张瘸子,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角落。
老王头干瘦的身体缩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窘迫,嘴唇嗫嚅着:
“祝老…祝老说的是…我们…我们也就是混口饭吃…”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尖嘴猴腮、名叫侯三的修士立刻像闻到腥味的鬣狗般接话,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
“祝老您神通广大,谁人不知?您手指缝里漏点土坷垃,都比我们田里的肥力足!”
他先是狠狠捧了祝彪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的探究,指向老王头:
“不过老王头,你前天不是偷偷摸摸去坊市卖了点东西?看样子收入不错啊?是不是偷偷藏着什么肥田的秘方,舍不得告诉咱们这些老邻居啊?大家都是苦哈哈,有财一起发嘛!”
这毫无根据的指控和煽动,瞬间将几道怀疑、贪婪的目光引向了老王头。
老王头急得脸膛发红,连连摆手:
“没有!侯道友你可别瞎说!我就是…就是捡了点枯死的赤焰藤根须去卖…换了一块灵石…哪有什么秘方!”
这时,旁边一个面容憨厚、名叫赵大的汉子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愁苦,试图解围:
“都少说两句吧。老王、张老哥也不容易。倒是这该死的‘蚀根螟’,今年格外凶,我那几亩中田都快被啃光了!买的‘驱虫散’屁用没有!诸位道友可有啥真正有效的法子?再这样下去,我今年连租金都交不上了!”
他对面一个面色冷厉、名叫钱厉的修士嗤笑一声,抿了口酒,语气满是讥讽:
“赵大,不是我说你,贪便宜买‘百草阁’那些快过期的陈货,能有用才是见了鬼了!真正的‘玄甲驱虫粉’,效果立竿见影!不过嘛,”
他拖长了语调,优越感十足地瞥了赵大一眼:
“得三块灵石一瓶,你舍得吗?种田舍不得下本钱,活该被虫吃!”
一直闷头喝酒的张瘸子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被长期压抑的怨毒,他嘿嘿冷笑着,声音沙哑:
“驱虫?驱个屁!老子田里连他妈虫子都嫌贫爱富,不肯来!你们好歹还有虫可驱!我们这种下田,天生就是被吸血的命!袁家吸我们的租子,你们吸我们的笑话!祝老爷田肥苗壮,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番充满戾气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让热闹的场面一静。
祝彪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但碍于身份,只是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
“张瘸子,你这话说的可就没意思了。灵植夫靠手艺吃饭,自己没本事,怨不得天地。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看来你是时运不济啊。”
眼看气氛僵住,李乘风知道该自己这个“新人”出场了。
他连忙站起身,脸上堆满惶恐又笨拙的笑容,双手举着粗糙的陶杯,向四周作揖:
“各位前辈,各位道友!小子李富贵,初来乍到,啥也不懂,就租了那边没人要的破田。”
李乘风故意自曝其短,将自己牢牢钉在底层,与老王头他们并列:
“以后刨食吃,全指望各位前辈高人能发发善心,偶尔指点一两句,让小子少走点弯路,免得饿死在这田埂上!小子嘴笨,不会说话,敬大家一杯,先干为敬!”
说罢,李乘风仰头将杯中酸涩的劣酒一饮而尽,还故意呛得咳嗽了两声,显得十分窘迫。
这番极其谦卑、自贬到底的表演,成功化解了刚才的紧张。
祝彪的脸色缓和下来,显然很享受这种被高高捧起的感觉,呵呵笑道:
“好说,好说,李小哥是个懂规矩的。”
侯三也立刻转移目标,笑着打量李乘风:
“李道友倒是实在人!不过那几块田可是有名的‘死地’,前几个租户都亏得裤子都没了。你小子胆子倒是不小,还是说……真有什么依仗?”
他最后一句话拉长了音,试探意味十足。
李乘风连忙摆手,脸上挤出苦瓜相:
“侯道友可别取笑我了,我能有什么依仗?就是…就是被人骗了,签了契约才知道是这么块田,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硬着头皮种看看…”
酒局再次喧闹起来,但在这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的表象之下,真诚的求助(赵大)、虚伪的奉承(侯三)、刻薄的鄙夷(钱厉)、胆小的无助(老王)、绝望的怨毒(张瘸子)以及高高在上的优越(祝彪)交织成一张无形而粘稠的网。
李乘风安静地坐回角落,如同一个最不起眼的旁观者,心中却一片清明。
这就是修仙界最底层的缩影,资源匮乏,人心在重压之下扭曲变形,每一个笑容背后都可能藏着算计,每一句关怀都可能包裹着毒刺。
他们抱团取暖,却也彼此倾轧,为了极其微末的利益和一丝虚无缥缈的优越感,上演着永无止境的勾心斗角。